西苑工程局的煤烟还绕着宫墙打转,京郊永丰庄的泥土腥气已悄悄钻进了朱祁镇(李辰)的思绪里。
蜂窝煤这桩事,像冬日里砸开冰面的第一簇旺火 —— 不仅烘得宫人们冻僵的手指泛了热,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京城炭商们的心上。
那些人手里攥着大明半城的取暖命脉,背后还勾连着勋贵、宦官的利益网,如今蜂窝煤断了他们的财路,暗处的怨怼早堆成了柴火垛,就差一点火星子。
朱祁镇站在乾清宫东暖阁,指尖捏着份炭商联名递上来的 “陈情折”,纸页上 “民生艰、煤价滥” 的字样写得恳切,字缝里却全是 “断人活路” 的戾气。他冷笑一声,将折子扔在御案上 —— 这 “第一把火” 烧得痛快,可若想烧遍大明的穷乡僻壤,光靠蜂窝煤远远不够。
帝国的根基,从来不是暖炉里的炭火,是田地里的粮食。
御案上早堆了好几份密报,山东的奏报说 “冬麦长势弱,春旱恐至”,河南的探子更急,字里行间透着 “粮铺已开始囤粮,市价三日涨了两文” 的慌。
朱祁镇的指尖抚过宣纸粗糙的纹路,仿佛能摸到千里之外田地里干裂的土缝 —— 前世翻遍的明中叶史料在脑子里翻涌,小冰河期的阴影虽没完全罩下来,可局部的天候异常,已经在粮价上露了尖。
“蜂窝煤能暖身子,粮食才能安人心啊。” 他望着窗外宫墙角落的枯草,风一吹就打颤,像极了那些怕饿肚子的百姓。工程局的炉火再旺,烘不热饥民的肠胃;内帑的银子再多,买不来天下人的安稳。他得找块试验田,把脑子里那些超越时代的农学法子试出来 —— 不是为了逞能,是为了给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扎下一根抗灾的硬骨头。
永丰庄,那片挂在皇家名下的庄子,成了他眼里最合适的 “工坊”。
这趟出宫,朱祁镇没摆皇帝的架子。靛蓝棉布常服罩在身上,腰间系着块普通的玉牌,身后只跟了王勤和两个佩刀侍卫,三匹骏马踏着晨光就出了德胜门。
马蹄踏过京城热闹的街面,挑着菜筐的小贩、推着独轮车的脚夫纷纷往路边躲,等马队过了,又凑在一起嘀咕 “这贵人看着面生”。
出了城,土路渐渐颠簸起来,空气中的煤烟味淡了,换成了田野特有的土腥气,混着枯草的涩味,吸进肺里都觉得清爽。
永丰庄的庄头王有福早得了信,领着三个管事在庄口的老槐树下候着。他穿件绸面棉袄,肚子挺得像揣了个小磨盘,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里却藏着谨慎 —— 宫里只说 “贵人要来查庄”,没说这贵人是哪路神仙,可看那侍卫腰间的刀,就知道惹不起。
见朱祁镇骑马过来,王有福忙不迭地要下跪:“小的王有福,给贵人请安!”
“免了。” 朱祁镇翻身下马,目光越过王有福,落在了庄后那片广袤的田地的上。
初春的田野还没醒,大部分土地裸露着深褐色的土,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
“我今日来,是要看看庄里的田,找块地做些尝试。”
王有福连忙弓着腰在前头引路,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些场面话:“贵人放心,咱这永丰庄可是皇庄里的好地!年年风调雨顺,麦子收成都差不了!”
朱祁镇没接话,脚步没停。他的眼睛像带着秤,扫过田埂上的麦茬 —— 稀稀拉拉的,根须都发黄;又看那些在田里收拾农具的庄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棉袄上的补丁摞着补丁,见了他们过来,都停下手里的活,垂着眼,眼神里除了麻木,还有点藏不住的怕。
一个年轻庄户手里的锄头没拿稳,“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弯腰去捡,手都在抖。
朱祁镇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粒在指尖捻开,沙粒糙得硌手,还混着几块硬邦邦的黏土疙瘩 —— 这是种了一年又一年,地力早被榨干了的模样。他又往田边的堆肥场走,还没靠近,一股酸腐味就冲了过来,几个庄户正有气无力地往堆上扔牛粪,有的地方霉得发黑,有的却还是湿淋淋的新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
“王管事,庄里的堆肥,一直这么做?” 朱祁镇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恶,可王有福心里还是 “咯噔” 一下 —— 这贵人的眼神太亮,像是能看透土疙瘩里的毛病。
他赶紧堆起笑:“回贵人,庄户们祖祖辈辈都这么攒肥!虽说味儿冲了点,可下到地里,庄稼照样长!”
朱祁镇没再问。他知道,这不是王有福的错,也不是庄户们懒 —— 是整个大明朝的种地法子都落后了。就靠这板结的土、发臭的肥,一旦开春真旱了,地里长不出粮食,庄户们就得饿肚子,到时候流民一闹,又是一场乱。
他的目光在田野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庄东头那片地。那地挨着引水渠,地势平,土色看着也比别处深些,灌溉也方便,约莫有百亩大小。
“就这儿了。” 朱祁镇指着那片地,语气没商量,“王管事,从今天起,这百亩地划出来,归我用。庄里的农家肥,分一半过来,按我的法子重新堆。另外,给我找几个会种地的庄户 —— 要老实肯干,最好种过菜,肯动脑子,不怕脏累的。”
王有福这下是真懵了。他张了张嘴,声音都有点发颤:“贵人!这…… 这百亩可是咱庄里的好地啊!明年开春要种麦子的!肥分走一半,其他田的收成……”
“麦子先不种了。” 朱祁镇打断他,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其他田的肥,按我的法子堆,收成只会比往年好。出了差池,我担着,跟你没关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有福发白的脸,补充了一句:“但我要的是‘肯动脑’的人。你要是敷衍,或者在背地里捣鬼……”
后半句话没说,可那眼神里的压力,让王有福后背瞬间冒了汗。他赶紧躬身:“是!是!小的这就去办!保证给贵人找最得力的人手!”
安排完王有福,朱祁镇转头对王勤说:“去西苑工程局,把赵铁柱叫来。”
王勤愣了:“皇上?赵铁柱是打铁修宫殿的好手啊!种地这活儿,他哪会?”
朱祁镇嘴角勾了勾,露出点笑意:“种地和打铁,道理是一样的。都要耐心,要琢磨,要按‘方子’来。
铁水的炭和铁配错了比例,打不出好钢;粪肥、种子、水的量错了,也种不出好庄稼。赵铁柱有股‘匠气’—— 能沉下心按规矩来,还敢试新法子,这正是我要的。”
他要的不是赵铁柱会挥锄头,是要他把工程局里那种 “一点都不能差” 的劲头,带到试验田里来。
在朱祁镇眼里,种地从来不是 “看天吃饭” 的糙活,是跟造水泥、做蜂窝煤一样,讲究精准的细活。
一个多时辰后,赵铁柱骑着匹矮脚马赶来了。他还穿着工程局的短打,裤腿上沾着黑煤灰,脸上因为蜂窝煤的事,还透着股没散的兴奋劲儿。
可看到朱祁镇站在田埂上,脚下全是泥,他一下子懵了,赶紧翻身下马,挠着头:“皇…… 东家?您怎么在这儿?叫小的来,是要在这儿打铁?”
朱祁镇指着那片百亩地,眼里闪着光:“这是咱们的新‘工坊’。”
“工坊?” 赵铁柱的眼睛瞪得溜圆,左右看了看 —— 除了土就是草,连个铁匠炉的影子都没有,“东家,这儿…… 种庄稼?”
“对,种庄稼。” 朱祁镇笑了,“用新法子种,种出不一样的粮食。我要你像琢磨水泥配比、压蜂窝煤模子那样,琢磨这土、这水、这粪肥。”
赵铁柱脸上的茫然还没散,可一听到 “琢磨新法子”,再想到之前做蜂窝煤时,东家说的 “按方子来准没错”,他那双布满老茧、还留着打铁烫疤的手,不自觉地搓了搓。
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 那是工匠碰到新挑战时,特有的好奇和认真。
“可是东家,小的只会打铁弄木头,庄稼活……”
“无妨。” 朱祁镇摆摆手,声音沉了些,“我不要你挥锄头,要你的心和手。心要细,能看出哪里不对;手要稳,能一丝不差地按我的法子做。
堆肥的原料要多少斤,翻堆要隔几天,播种要埋多深…… 都要像你筛石炭粉那样,一点都不能差。
这事儿,关系到天下百姓能不能吃饱饭,比造宫殿、卖蜂窝煤,分量重多了。你敢接吗?”
“吃饱饭……” 赵铁柱喃喃地重复着,眼里的光更亮了。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爹逃荒,三天没吃一口米,差点饿死在路边,那种饿到烧心的滋味,他记了一辈子。
蜂窝煤让他觉得自己能干大事,可 “让百姓吃饱饭” 这五个字,比任何事都重。
他猛地挺直腰杆,那根曾抵住院角老槐树的腰板,绷得像块铁板:“敢!东家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做!保准一丝不差!”
没一会儿,王有福就领着七八个庄户来了。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棉袄上的补丁能数出十几块,站在那儿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为首的是个干瘦老头,背有点驼,脸上的皱纹深得像田埂,可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很 —— 他是庄里的老把式徐老栓,种了一辈子地,侍弄菜畦是把好手。
朱祁镇扫过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今日找你们来,是要在这百亩地上试新法子种地。活计可能比平时繁琐,规矩也多,但工钱翻倍,一日管三顿饱饭 —— 顿顿有米有菜,管够。愿意干的,留下听赵师傅安排;不愿意的,现在走,绝不怪罪。”
“工钱翻倍?还管三顿饱饭?”
这话一落地,庄户们里就起了骚动。一个叫狗蛋的年轻汉子,攥着破棉袄的衣角,喉结上下滚了滚 —— 他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娘,天天喝稀粥,要是能顿顿有米,娘的病说不定能好点。
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块破布包,里面是给孩子留的半块窝头,她眼圈一下子红了,悄悄拉了拉男人的袖子,嘴型动了动:“咱留下吧……”
角落里一个老头,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揣着的硬窝头,手指都在抖 —— 那是他今天的午饭,要是留下,就不用再啃干硬的窝头了。
徐老栓没说话,往前挪了一步,稳稳地站到了赵铁柱身边。这个动作比任何话都管用,狗蛋第一个跟着站过去,接着是那对中年夫妇,没一会儿,七八个人全站齐了。
朱祁镇没耽搁,领着他们往堆肥场走,手里还拿着根树枝:“堆肥的法子,按我说的来 —— 人粪尿三成,牛马粪四成,碎秸秆两成,草木灰一成,比例一斤一两都不能错!”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框:“铺的时候要分层,一层料一层薄土,像盖房子砌砖,要匀,要压实。湿度最关键 —— 抓一把能攥成团,松开手轻轻一碰就散。太湿了会烂,太干了沤不透,肥力就跑了。”
说着,他从侍卫手里接过个竹筒 —— 那是早让工程局按他画的图纸做的温度计,竹筒里装着酒精,管上画着刻度。他把竹筒插进刚堆好的粪堆里:“发酵跟打铁看炉火一样,温度不到五十度,肥力激不出来;超过七十度,养分就烧没了。每天翻一次堆,每次都要测温度,记下来。”
赵铁柱听得极其认真,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炭笔 —— 他不认几个字,就用自己的法子记:画个大圆圈代表温度高,小圆圈代表温度低,画横线记翻堆的次数。等朱祁镇说完,他直接跳进半人深的肥坑,用手抓了把粪料,又摸了摸竹筒,抬头喊:“东家!这湿度还差些,温度也低,是不是得再加点碎秸秆?跟调铁水似的,得补点‘松活’的!”
朱祁镇站在坑边,眼里露出赞许的笑:“没错,加两成秸秆,调调碳氮比。”
徐老栓也蹲下身,抓了点粪料在指尖捻了捻,又眯着眼看了看那竹筒温度计,嘴里喃喃道:“这么细…… 这么讲究…… 怕是真能成……”
这边正忙得热火朝天,田埂边的枯柳林里,却藏着一双阴鸷的眼睛。
李福安缩在树后,手里攥着根枯枝,指节都泛了白。他是王振派来的 —— 自从蜂窝煤断了炭商的财路,王振就心里发慌,总觉得小皇帝在搞什么名堂,这次听说皇帝出宫去了永丰庄,赶紧让李福安跟过来。
李福安看着朱祁镇在粪堆边手把手教庄户,又看着他和赵铁柱、徐老栓商量田地里的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务正业”、“与贱民厮混”、“玩弄粪土”,这些词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像抓到了什么宝贝。
他悄悄往后退,脚步轻得像条蛇,转身就往京城跑 —— 这消息得赶紧报给王公公,小皇帝在宫外这么 “自甘堕落”,可是攻击他的好把柄!
朱祁镇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 —— 赵铁柱领着庄户们喊着号子翻堆,粪堆里冒出的热气混着土腥气,飘在田野上空;徐老栓蹲在田边,用手量着土的厚度,嘴里跟狗蛋说着什么,狗蛋听得连连点头;连那几个一开始局促的庄户,也跟着动起了手,脸上的麻木渐渐散了,多了点盼头。
他能感觉到暗处的窥伺 —— 那道目光像针,扎在背上,可他不在乎。
王勤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皇上,暗处有人盯着。”
“知道。” 朱祁镇的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锐利得像刀,“蜂窝煤烧了他们的财路,这试验田要是成了,还会断更多人的活路,他们怎么会甘心?”
他弯腰抓起一把混合着碎秸秆的泥土,用力一握,泥土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湿润的气息,沉甸甸的。
蜂窝煤点燃的是工业的火种,而这试验田里埋下的,是农业革命的种子,是大明真正的根基。
“来吧。” 朱祁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劲,“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暗箭锋利,还是我这‘不合常理’的根基,扎得更牢!”
初冬的风又吹过田野,卷起几片枯叶,却吹不散试验田里的热气。那百亩地像一张铺开的纸,朱祁镇正用粪肥、种子和汗水,写下大明粮安的第一笔。
而远方的京城,王振正坐在书房里,手指敲着桌案,等着李福安的消息。一场围绕着永丰庄试验田的风暴,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悄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