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的雪,似被风撕碎的素笺,载着朱棣最后一缕不甘沉寂的英魂,飘越万水千山,轻轻落在南京皇城的琉璃瓦上。那雪片沾在檐角时,还带着西域的凛冽,却在御书房窗棂透出的暖光里,悄无声息地融成了水珠 —— 恰如这帝国看似稳固的表象下,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紧绷。
“迅电系统” 的铜线正沿着驿道蔓延向各州府,铜线里奔涌的电流像帝国的血脉,把江南的粮情、北疆的军情瞬息传至中枢;格物书院的青砖殿宇里,学子们还在为 “蒸汽机要优先用于农耕还是航运” 争得面红耳赤,木桌上摊开的图纸沾着墨汁与茶渍,满是鲜活的烟火气。可这些热闹,都穿不透御书房里那股日渐浓郁的草药味,更散不去萦绕在朱允炆心头的、关于 “终结” 的紧迫感。
他抬手去翻案头的奏章,指节在宣纸上顿了顿 —— 那轻微的颤抖,像初春湖面未化尽的薄冰,被他飞快地掩饰过去。可徐妙锦递参汤时眼底藏不住的忧色,太医令每周三次躬身请脉时愈发凝重的神色,还有他自己夜里常被心口闷痛惊醒的滋味,都在无声地叩着他的耳膜:属于朱允炆的时间,不多了。或许该说,属于那个曾是土木工程师朱墨的灵魂,在这大明朝的躯壳里,快要走到尽头了。
朱允炆起身走到墙前,那幅《坤舆万国全图》占了整面墙,羊皮纸被裱得平整,上面用朱砂标着大明的疆域,用靛蓝画着茫茫大洋,可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纸面,落在了更遥远的、连墨色都无法描摹的深空里。他想起从前跟墨衡在书院后院看星,说要让大明的船开到木星轨道;想起跟朱文奎讲 “地球是圆的”,孩子睁着圆眼问 “那爹能走到天的另一边吗”。这些话曾是激励臣工的誓言,可如今他摸着自己鬓角的霜色,才懂人力终究抵不过天命 —— 他或许真的等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明不该跟着一个人的生命落幕。就像当年应天府闹水患,他领着工匠挖沟渠,百姓说 “要是殿下不在了,这水还会淹回来吗”,他那时说 “治水的法子在,就不怕水再来”。如今也是一样,他的命会尽,但大明的文明火种,不能因为他的逝去,更不能因为未知的灾难,就这么灭了。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慢慢清晰,像暗夜里渐亮的星。他抬手召来内侍,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墨衡、沈继宗,还有格物书院天文、物理、生物、冶金各科院正;另外,让内阁首辅、议政堂首席议长也过来 —— 就在格物书院的寰宇阁见。”
这道召见令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墨衡正在实验室里调试电磁线圈,听说陛下要召所有科院正,手里的铜丝都掉了;沈继宗在迅电总局核对线路图,见内侍气喘吁吁地来传旨,当即吩咐手下 “把近半年的动力研发记录都带上”;内阁首辅刚在朝堂上跟议政堂议长争论完江南赋税,听闻要去格物书院,还以为是要议新的工程拨款,揣着账本就上了轿。
等众人赶到寰宇阁时,才发现这里早已戒严,阁内的长桌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屏幕 —— 那是用数十块打磨得能映出人影的金属板拼接而成,上面用矿物颜料绘着太阳系的星图,太阳是中央一团灼目的赤金,行星沿着墨线轨道排布,像嵌在黑丝绒上的宝石。朱允炆就站在星图前,他穿着常服,身形在宏伟的星图映衬下显得有些瘦削,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像快要燃尽的炭火,迸发出最后的炽烈。
“诸位爱卿,” 他开口时,声音在寂静的寰宇阁里回荡,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今日召你们来,不是议赋税,也不是看新的器械图纸 —— 是要跟你们说一项计划。这项计划,朕或许看不到结果,在座的诸位,可能也看不到结果,但它关系着大明文明能不能跨过时间,越过灾难,永远传下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 墨衡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内阁首辅张了张嘴,眼神里满是疑惑;议政堂议长则微微前倾身体,等着他往下说。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名字:“朕把它叫做 ——‘火种计划’。”
“火种计划?” 墨衡忍不住低声重复,眼里闪过一丝震惊。
朱允炆点头,伸手点向星图上的火星与金星:“计划的核心,是造几艘‘文明方舟’—— 没错,是能飞上天的船,用格物书院正在攻关的‘星槎动力’。你们还记得去年试验的电磁投射器吗?能把三百斤的铁球抛到十里外;还有沈继宗那边研究的离子推进,能让铜制的小模型在真空中飞半个时辰。把这两样合起来,就能让‘方舟’摆脱地球的引力,飞到火星、金星的轨道,甚至更远的小行星带去。”
这话一出,寰宇阁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内阁首辅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恕臣直言 —— 电磁投射器至今还会炸线圈,离子推进的燃料也只能撑半个时辰,要造能飞上天的船,需耗多少铁?多少银?更别说还要飞到火星去…… 这开销,足以让国库空耗三载,可回报呢?臣实在看不到摸得着的好处啊!”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议政堂议长也跟着点头:“首辅所言极是。如今江南刚遭过蝗灾,百姓还等着朝廷赈济,若是把钱都投到这‘上天’的计划里,怕是会引发民怨啊。”
朱允炆没反驳,只是看向墨衡。墨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道:“首辅、议长有所不知,上个月我们已造出能承受三倍电磁力的新线圈,用的是沈大人那边炼的‘精钢’;离子推进的燃料,也从‘硫磺’改成了‘氢’,能撑三倍时间 —— 虽离‘上天’还远,但并非不可能!”
“不是‘可能’,是‘必须’。” 朱允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走到内阁首辅面前,目光沉静,“首辅,你还记得永乐年间,应天府闹瘟疫,朕让人把‘种痘’的法子刻在木牌上,遍发各州府吗?那时也有人说,‘种痘’要耗药材,要训大夫,不如先救眼前的病人。可如今呢?‘种痘’救了多少人?”
他又转向议政堂议长:“议长当年跟着朕打真定,敌军的炮火炸塌了城墙,朕说要造‘蒸汽机’来运砖石,你也说‘不如征民夫更快’。可如今蒸汽机不仅能运砖石,还能灌良田、开矿山 —— 这就是‘看不到的好处’,是留给子孙的好处。”
两人都沉默了。朱允炆回到星图前,声音重新变得庄重:“这‘文明方舟’,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寻宝,是给大明文明留一个‘备份’。就像农家把种子藏在瓦罐里,怕来年遭灾种不了地 —— 我们把文明的‘种子’藏在星空中,怕有一天地球遭灾,人类没了活路。”
他抬手,内侍递上一卷用丝绸裹着的图纸,展开来,上面画着一艘流线型的金属船,船身两侧刻着细密的纹路,尾部有三道喷射口。朱允炆指着图纸,一一细说 “方舟” 要带的 “火种”:
“第一,是‘知识之种’。用格物书院新制的‘精钢片’,薄如蝉翼却硬似精钢,工匠用特制的刻刀在上面镂刻 —— 从《齐民要术》里的插秧法子,到蒸汽机的齿轮图纸;从《本草纲目》里的草药图谱,到电磁学的定律公式;还有《永乐大典》里的诗词歌赋,《皇明宪约》里的‘虚君共和’条款,甚至连江南的吴侬软语、西北的秦腔调子,都要刻进去。这些钢片要封在铜盒里,盒外镀上‘镍’,能抵得住太空的寒气,也能扛得住千年的时光。”
“第二,是‘生命之种’。让生物院的人去收集种子 —— 金薯要选最饱满的,玉黍要留最耐旱的,还有江南的水稻、北方的小麦,甚至西域的葡萄、南洋的香料,都要装在锡罐里,罐里放‘干燥剂’,能存百年不坏。另外,还要用‘低温法’保存动物的胚胎 —— 鸡的、猪的、牛的,还有书院里养的‘试验兔’,取它们的胚胎,封在玻璃管里,浸在‘液氮’里,等将来有机会,或许能让这些生命重新活过来。”
“第三,是‘文明之证’。让画院的画师把青铜鼎上的饕餮纹描下来,刻在玉牌上;让书法先生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用‘朱砂’拓在丝绸上,再封进防水的木盒里;还有宫里的乐师,把‘宫商角徵羽’的乐谱记下来,用‘金属片’做成长笛,放在方舟里 —— 将来若是有别的智慧生命发现了方舟,看到这些,就知道我们曾有过怎样的文化。”
“第四,是‘指引之灯’。这是最重要的 —— 要在方舟的最核心处,刻一块‘坐标牌’。用数学的符号画银河系的图,标出太阳系的位置,再用汉字和图画写清楚‘火种计划’的由来:是大明建文年间,一个皇帝怕文明断绝,把火种送到了星空。还要把《皇明宪约》里的话刻上去 ——‘虚君共和,法治理性,科技驱动,文明包容’,让他们知道,我们曾追求过怎样的世界。”
朱允炆说完时,寰宇阁里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墨衡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却有力:“陛下,格物书院愿担此任!就是耗光所有工匠,也一定造出‘文明方舟’!”
沈继宗也跟着躬身:“迅电总局愿全力配合!电磁投射器、离子推进器,我们一定尽快突破难关!”
内阁首辅看着星图上的火星,又看了看朱允炆眼底的光,终于叹了口气,躬身道:“臣之前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的赋税,没看到千年的基业。陛下这计划,功在千秋,臣愿让户部全力拨款!”
议政堂议长也躬身:“臣愿召集各州府的工匠,听候格物书院调遣!”
没有再多的争论,“火种计划” 成了大明最核心的机密。格物书院的后院被围了起来,工匠们昼夜不息地打磨金属板;生物院的人跑遍了南北,收集各种种子;画院的画师们趴在案上,一笔一笔地描着青铜鼎的纹路。朱允炆偶尔会去书院,看着工匠们手上的茧子,看着钢片上细密的刻痕,眼底的忧色淡了些,只是咳嗽声越来越频繁,有时站一会儿就要靠在柱子上歇一歇。
时间过得快,建文十二年的秋天到了。南京城外的栖霞山红了一片,像火烧过似的。格物书院的秘密工坊里,第一艘 “文明方舟”——“启明一号”,终于露出了它的模样。
它不长,只有三丈来长,船身是银灰色的精钢,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两侧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那是 “知识之种” 的钢片;尾部有三个喷射口,呈三角状排列,喷口周围镀着金色的镍,能抗高温;船的最前端,嵌着一块圆形的玉牌,上面刻着太阳系的星图 —— 那是 “指引之灯”。工匠们摸着船身,眼圈都红了,有个老工匠说:“这辈子能造一艘飞上天的船,值了!”
发射的日子定在十五,那天夜里没有月亮,星空格外亮。发射地点选在西北的戈壁,那里新建了一座 “星港”,四周是重兵把守,发射架是用数十根精钢柱搭成的,像一座银色的高塔,“启明一号” 就架在塔顶,指向星空。
朱允炆坚持要去。徐妙锦劝他:“戈壁风大,你的身子……” 他却摇了摇头,裹着厚厚的裘氅,坐在观测台的软椅上,脸色在星光下有些苍白,可眼神却格外亮。朱文奎站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爹,您放心,儿子会看着‘启明一号’飞上天的。”
墨衡、沈继宗他们也在,都仰着头,看着塔顶的 “启明一号”。远处传来电报员的声音,通过铜线传到观测台:“准备就绪,请求倒计时!”
朱允炆点了点头,电报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在寂静的戈壁上格外清晰:“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
朱允炆仰起头,看着星空。忽然间,过去的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过 —— 他记得自己还是朱墨时,在工地上画图纸,夜里看星星,想着 “什么时候能去太空看看”;记得刚到明朝时,应天府闹水患,他领着工匠挖沟渠,百姓们送他馒头;记得格物书院建成那天,墨衡抱着一堆图纸跑过来,说 “我们能造蒸汽机了”;记得朱棣在帕米尔的最后一战,送来的奏折里说 “大明的疆域,要到天边去”……
这些画面,像一颗颗星星,连成了一条线,最后都落在了 “启明一号” 上。
“…… 三、二、一!点火!”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只有发射架下方突然亮起的蓝白色电弧,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戈壁。那电弧裹着 “启明一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把它往上抛 ——“启明一号” 沿着轨道冲了出去,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就突破了低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银点。
就在这时,“启明一号” 的尾部亮起了幽蓝色的光,那是离子推进器启动了,像一颗星星坠落时的尾迹,淡淡的,却很亮。它调整了一下方向,朝着火星的方向,慢慢加速,越来越远,最后融进了星空里,变成了一颗会动的星。
戈壁上静了很久,没人说话,只有风在吹。有个年轻的工匠哭了,说:“它飞上天了…… 真的飞上天了……”
朱允炆缓缓收回目光,靠在软椅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可心里却很平静,像一片湖,没有波澜。徐妙锦握着他的手,他看着她,低声说:“你看…… 我们的火种,启程了。”
星空依旧亮,戈壁的风依旧吹。可从这一刻起,大明的文明,不再只停留在地球上。那艘叫 “启明一号” 的方舟,带着知识,带着生命,带着文明的印记,朝着深空飞去。它或许会在星空中飘千年、万年,或许会被别的智慧生命发现,或许永远沉寂。但至少,它存在过 —— 它是一个文明,在仰望星空数千年后,为自己留下的,最坚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