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青柳镇的头几天,药庐里天天跟过年似的。老周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新鲜的蔬菜过来,王婶总说我在南方瘦了,变着法儿给我做油饼、酱肘子,阿枣和小石头更是黏人,连我去后院晒药,俩小屁孩都得跟在屁股后头,一会儿问“娘,这个草叫啥”,一会儿追着萧承嗣要学“飞檐走壁”。
这天傍晚,我刚把最后一簸箕艾草晒好,陈默就捧着个木匣子进来了:“师父,这是您走之后,镇上来求药的人留下的方子,还有几封托人带过来的信,我都收在这儿了。”
我接过匣子,刚打开,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萧承嗣的声音,他跟谁在说话呢?我探头往外看,只见他正站在台阶下,对面站着个穿青色长衫的男人,看着面生得很。
“沈大夫,回来啦?”萧承嗣先看见了我,扬了扬下巴,“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温兄的朋友,姓苏,从京城来,说是有要事找咱们。”
那姓苏的男人立刻转过身,对着我拱手,脸上堆着笑,可我总觉得他那笑没到眼睛里:“沈大夫,久仰大名!在下苏文,是温庭远温大人的幕僚,这次来青柳镇,一是替温大人给二位带个口信,二是……确实有件事想请沈大夫帮忙。”
我把木匣子递给陈默,擦了擦手上的药末,走到他跟前:“苏先生客气了,先进屋坐吧,外面风大。阿枣,给苏先生倒碗热茶!”
“哎!”屋里传来阿枣脆生生的答应声,没一会儿,小姑娘端着个粗瓷碗跑出来,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好萧承嗣伸手扶了一把。
“慢点跑,毛躁。”萧承嗣拍了拍她的头,阿枣吐了吐舌头,把茶碗递到苏文手里,又跑回里屋跟小石头玩去了。
我们仨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苏文捧着茶碗,却没喝,先是东瞅瞅西看看,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草药图谱,又落在墙角堆着的药箱上,末了才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温大人说,上次在临水县,多亏了二位帮忙,才把瘟疫控制住,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次让我来,一是问问二位回来后是否安好,二是……想请沈大夫去京城一趟。”
“去京城?”我愣了一下,“去京城做什么?我这药庐刚回来,还有一堆患者等着复诊呢。”
苏文笑了笑,放下茶碗:“沈大夫有所不知,近来京城里流行一种‘咳疾’,先是嗓子痒,后来咳得喘不上气,太医院的几位太医都束手无策。温大人想着沈大夫医术高明,尤其是在诊治疑难杂症上有一手,便想请您去京城看看,也算是救京城百姓于水火啊。”
我转头看萧承嗣,他正用手指敲着桌面,眉头微微皱着,没说话。我心里也犯嘀咕,京城里太医院人才济济,怎么会轮到我一个边关小镇的大夫?
“苏先生,不是我不愿去,”我斟酌着开口,“你也瞧见了,这药庐里里外外都是事,陈默和林丫儿虽说能独当一面,但镇上的老人们更信我。再说,我这‘只治平民、不治权贵’的规矩,京城里的那些大人怕是受不了。”
“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苏文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沈大夫去了京城,主要诊治的也是百姓,那些王公贵族,太医院自然会应付。而且……皇上要是知道沈大夫医术好,说不定还会赏您个官职,到时候您就是太医院的人了,多风光!”
这话一出口,萧承嗣突然“嗤”了一声,抬眼看向苏文:“苏先生倒是替我们想得周到。不过沈大夫的性子,你怕不是没听温兄说过?她要是想做官,十年前在京城就做了,犯不着跑到这边关来风吹日晒。”
苏文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缓和下来:“萧大人说笑了,我这不是替沈大夫着想嘛。再说,这次请沈大夫去京城,还有个缘故——温大人在京城查到些东西,跟当年林家军的事有关,他说想当面跟二位聊聊,说不定能帮上忙。”
这话让我和萧承嗣都顿了一下。萧承嗣的手指停在桌面上,眼神沉了沉:“温兄查到什么了?怎么不直接写信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苏文摊了摊手,“温大人只说事关重大,得当面说才稳妥。而且他还说,沈大夫去了京城,或许能见到当年认识你父亲的人——沈大夫的父亲沈军医,当年在京城也是有些名气的,说不定有人知道些内情。”
提到我爹,我心里动了动。十年前我爹死在狱中,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些年只凭着他留下的几本医书和零星的记忆念想他。要是真能在京城找到认识他的人,说不定能知道当年他拒绝作伪证的更多细节。
我正琢磨着,院门口突然传来周小虎的大嗓门:“沈大夫!萧大哥!我娘煮了点绿豆汤,你们快尝尝!”
话音刚落,周小虎就拎着个大瓦罐闯了进来,看见苏文,愣了一下:“这位是?”
“这位是苏先生,从京城来的。”萧承嗣站起身,接过瓦罐,“小虎,你来得正好,快给苏先生盛一碗,刚回来路上热坏了吧?”
周小虎“哎”了一声,从厨房里拿了个碗,盛了满满一碗绿豆汤递过去。苏文接过,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些:“这绿豆汤熬得不错,清热解暑。”
“那是!我娘的手艺,在青柳镇可是数一数二的!”周小虎得意地说,又给我和萧承嗣各盛了一碗,“沈大夫,您尝尝,放了冰糖的,不那么苦。”
我喝了一口,甜丝丝的,确实解乏。周小虎在我旁边坐下,挠了挠头:“沈大夫,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镇口来了几个骑马的,穿得挺气派,不像是咱们镇上的人,也不像过往的商队,您知道是谁吗?”
我和萧承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苏文放下碗,咳嗽了一声:“哦,那可能是跟我一起来的护卫,我怕路上不安全,带了几个人。”
“护卫?”周小虎皱起眉,“可我看他们手里都拿着刀,还在镇口四处张望,不像是普通护卫啊……”
“小虎,别瞎猜。”萧承嗣打断他,语气很平静,“苏先生是温大人的人,他的护卫自然得谨慎些。对了,苏先生,你打算在青柳镇住几天?”
苏文愣了一下,随即说:“我听温大人的意思,是想请二位尽快动身去京城,所以我想着,要是二位没意见,咱们后天就出发?”
“这么急?”我皱起眉,“我还得给镇上的几个老人复诊,还有药田里的草药得安排人打理,后天怕是来不及。”
“沈大夫,救人如救火啊!”苏文往前凑了凑,“京城里的咳疾已经传开了,多耽误一天,就多些人受苦。至于药庐的事,不是有陈默和林丫儿吗?还有周小虎,他力气大,也能帮忙照看。”
我还想再说什么,萧承嗣突然开口:“行,那就后天出发。不过我有个条件,你的护卫只能留在镇外,不能进镇,青柳镇的百姓怕生,别吓到他们。”
苏文立刻点头:“没问题!这个好说!”
等苏文走了,周小虎才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萧大哥,我总觉得那姓苏的不对劲,还有他说的那些护卫,刚才我又去镇口看了一眼,他们根本不是跟他一起来的——我看见他们跟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话,那人才像是领头的!”
萧承嗣的眼神沉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口,望着镇口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我说:“清和,你觉得苏文说的是真的吗?”
我摇了摇头:“不好说。温庭远的为人,咱们多少知道点,他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去京城,尤其是用‘林家军的事’和我爹当由头。但苏文刚才说的护卫,还有小虎看到的黑衣服的人,总觉得不对劲。”
“不管是真是假,后天去京城看看就知道了。”萧承嗣转过身,眼神很坚定,“要是温庭远真查到了什么,那正好;要是有问题,咱们也能应付。对了,今晚你把药庐的事跟陈默和林丫儿交代清楚,再把你爹留下的那本《军医治要》带上,说不定在京城能用上。”
我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这时,陈默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师父,刚才有人在药庐门口放了这个,说是给您的。”
我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很潦草:“苏文有诈,勿信。”
我和萧承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萧承嗣接过纸条,看了看,又递给周小虎:“小虎,你认识这字迹吗?”
周小虎摇了摇头:“不认识,看着像是匆忙写的。沈大夫,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
“不像。”我捏着纸条,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写这纸条的人,像是真的在提醒我们。”
萧承嗣走到墙角,把纸条烧了,看着纸灰飘落在地上,他说:“不管是谁写的,后天去京城的事,不能改。但我们得做好准备——清和,你把你那些‘迷药’‘烟雾弹’都准备好,我去联系下老林他们,让他们暗中跟着我们,以防万一。”
老林是林家军的旧部,这些年一直跟着萧承嗣,平时都在镇外的山里住着,有急事才会联系。我点了点头:“好。对了,你说苏文提到的京城里的咳疾,会不会跟之前的‘怪病’有关?”
“不好说,”萧承嗣皱着眉,“但不管是什么,到了京城,咱们都得小心。还有,你爹的事,别轻易相信别人说的,得自己查。”
这时,阿枣和小石头跑了出来,拉着我的手:“娘,萧叔叔,你们在说什么呢?是不是要去京城?我也想去!”
“小孩子家,凑什么热闹。”我笑着摸了摸阿枣的头,“我们去京城有事,等回来了给你带糖葫芦,好不好?”
阿枣嘟着嘴,不开心地说:“可是我想跟娘一起去……”
“听话,”萧承嗣蹲下来,看着她说,“你留在青柳镇,帮我们照看药庐,等我们回来,就教你练功夫,好不好?”
“真的?”阿枣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好!那我一定好好照看药庐!”
看着孩子们跑开的背影,我心里的不安稍稍缓解了些。不管京城有什么等着我们,只要我们在一起,总能应付过去。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去京城,会牵扯出比当年林家军冤案更复杂的事,而我们平静的药庐生活,也将再次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