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皖南,泾县。
车子驶入通往村落的蜿蜒山路,窗外的景色,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白墙黑瓦的徽派民居,错落有致地散落在青翠的田野间,一条清澈的溪流穿村而过,宛如玉带。
“我靠,这地方也太美了吧!”瘦猴把头探出窗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这哪里是来干活的,这简直是公费旅游啊!”
老马坐在副驾,难得地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江辰靠在后座,没有说话。
他的【宗师级导演意识】已经悄然发动。
这片看似宁静的田园风光,在他的视野里,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那些古朴的民居,很多都大门紧锁,院墙上长满了青苔,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索。
而村口最显眼的位置,却矗立着一栋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现代化三层小楼,楼顶上挂着巨大的招牌——“文创革新宣纸体验中心”。
一股商业化的气息,像油污一样,渗入了这幅水墨画。
……
他们要找的人,是宣纸制作技艺目前唯一在世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耿步云。
耿家的老宅在村子最深处,一座典型的徽派院落,门口两尊石狮子已经斑驳,但宅子本身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大门紧闭。
江辰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等了半晌,门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苍老但不失洪亮地喝问。
“哪个?”
“耿老您好,我们是京都文旅部委托的摄制组,想来给您拍一部关于宣纸的纪录片。”江辰客气地说道。
门内沉默了。
死一般的沉默。
足足过了一分钟,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张布满了刀刻般皱纹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老人的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但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像冬日的寒风。
他上下打量了江辰三人一眼,目光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和警惕。
“不拍。”
“滚。”
“砰!”
大门被重重地关上,震落了几片屋檐上的瓦灰。
瘦猴直接傻眼了:“这……这就完了?”
老马叹了口气,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落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以一种与这乡间小路极不协调的姿态,稳稳地停在了耿家老宅不远处。
车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杰尼亚高定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一下车,原本还在田边闲聊的几个村干部,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满脸堆笑地围了上去。
“赵总,您来啦!”
“赵总今天可真精神!”
男人正是“文创革新”的总经理,赵立。
他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目光一扫,就看到了站在耿家门口吃瘪的江辰三人。
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径直走了过来。
“哟,这几位面生得很啊。”
他身边的村长立刻哈着腰介绍:“赵总,这……这几位说是京城来的,想给耿老拍片子。”
“哦?”赵立的笑容更深了,他走到江辰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
“原来是京都来的大导演啊,失敬失敬。”
他嘴上说着失敬,语气里却全是轻蔑。
“怎么,连耿老的门都进不去?”
村长赶紧在旁边帮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嗨,耿老那脾气,倔得很!现在啊,他就只信赵总!赵总可是我们全村的大恩人!”
赵立满意地笑了笑,他转向江辰,摆出一副“好心”提点的姿态。
“不瞒你说,我们公司正在和耿老洽谈,准备全资收购他的技艺专利,然后进行标准化的产业升级。”
“毕竟,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不能就这么断了。我们把它发扬光大,也是为非遗保护做贡献嘛!”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自己是拯救文化的在世菩萨。
说完,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辰的肩膀,动作充满了上位者的傲慢。
“小兄弟,听我一句劝。”
“这里的水,你把握不住。早点买票回家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瘦猴的拳头,瞬间就攥紧了。
欺人太甚!
江辰却面无表情,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在赵立的手拍上他肩膀的那一刻,【宗师级导演意识】已经将眼前这出戏的所有演员,看了个通透。
他“看”到,赵立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之下,是贪婪到几乎要溢出的欲望。
他“看”到,村长那谄媚的表情背后,是一丝藏不住的心虚和闪躲。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就在不远处,耿家老宅二楼的木窗后,一闪而过的人影。
那是耿老的儿子,耿小军。
江辰“看”到了他脸上那混杂着羡慕、嫉妒,又带着一丝挣扎和不甘的复杂神情。
齐了。
这出大戏的生旦净末丑,全都登场了。
……
当晚,江辰三人被村长以“村里的招待所都住满了”为由,安排在了村口一间早已废弃的小学教室里。
屋里只有三张吱呀作响的破床,墙皮大片脱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操他妈的!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吗!”
瘦猴一脚踹在床腿上,积压了一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那个姓赵的算个什么东西!还有那个村长,整个一哈巴狗!这活儿还怎么干?人家连门都不让我们进,摆明了是官商勾结,要把我们往死里整!”
老马默默点上一根烟,蹲在门口,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哥,咱们走吧。”瘦猴红着眼圈,“这不是拍片子,这是送死。刘处长给咱们挖了个天大的坑啊!”
江辰没有理会瘦猴的抱怨,他拿出自己的小摄影机,仔细地擦拭着镜头。
“不。”
他的声音很平静。
“这地方挺好。”
瘦猴和老马都愣住了。
江辰抬起头,看着他们,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们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恰恰说明他们心虚。”
“他们越是想把我们赶走,就越证明这宣纸背后,藏着他们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文创革新”小楼,眼神坚定。
“他们不让我们进门,那我们就不进。”
“我要用一个导演最纯粹的方式,跟他们玩。”
……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
江辰没有再去敲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扛着一台最简单的便携摄影机,就站在耿家老宅高高的院墙之外,找了一个能勉强看到院内一角的土坡。
然后,他架好机器,按下了录制键。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清晨,他录下了院子里传出的,用石碓反复捶打树皮的沉闷声响。
正午,烈日当头,他录下了院墙上晾晒的一排排稻草帘子,光影在上面缓缓移动。
傍晚,他录下了耿家老宅的烟囱里,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他一言不发,不打扰,不交流,只是记录。
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记录着这个院墙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瘦猴和老马给他送水送饭,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脖子,欲言又止。
他们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院墙内。
耿老爷子从门缝里,看了外面那个傻站着的年轻人一天。
从最初的不屑,到中途的疑惑,再到傍晚的沉默。
夜幕降临,江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收工。
就在这时。
“吱呀——”
身后那扇紧闭了一天一夜的木门,缓缓地,开了一道缝。
耿老爷子那张苍老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江辰身上,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到底想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