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深渊的夜晚,或者说,模拟出的夜晚,总是格外深沉。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循环系统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嗡鸣,以及廊道内间隔甚远、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嵌入式灯带。光线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切割出锐利的明暗交界,将一切映照得如同巨大的机械内脏,安静地搏动着。
b-7区,高安保监护单元外的临时指挥中心,此刻灯火通明。与廊道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充斥着数据终端运行的轻微散热声,以及键盘敲击的细密回响。
李明揉了揉依旧隐隐刺痛的右眼,将视线从布满复杂波形图的分析屏幕上移开。他的“污染视觉”像一层无法摘除的滤镜,永久地改变了他感知世界的方式。此刻,即使没有主动激发能力,他眼角的余光也能捕捉到空气中那些极其细微的、如同浮游生物般的黯淡光点——信息毒素被净化后残留的“尘埃”。它们原本应该无序地飘散,最终被收容所的环境过滤系统清除。
但现在,它们正在移动。
非常缓慢,几乎难以察觉,如同被无形水流推动的浮萍,朝着同一个方向——叶晚晴所在的监护隔离间——汇聚。这种“趋光性”违背了它们作为“信息残渣”的基本属性,更像是一种被预设好的、深植于存在本质的本能。
“又确认了三处微弱的聚集趋势。”李明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他指向屏幕上几个正在缓慢改变矢量的小红点,“主要集中在通风管道的滤网接口和A-7号能源桥接点附近。它们……像是在寻找路径,绕过物理隔离。”
坐在主控位上的苏小婉,目光扫过李明标注出的位置,又快速切换到整个b-7区的结构三维图上。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相应的维护日志和实时传感器数据。
“A-7桥接点上周进行过例行维护,封闭性评估为99.3%。通风滤网是标准型号,理论上无法通过宏观物质。”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旁边的沈渊和云薇分析,“它们不是在进行物理穿透,而是在利用能量场和信息的‘缝隙’……类似于量子隧穿效应,但在信息层面。”
沈渊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快速滚动的代码:“需要提高局部区域的现实稳定锚输出功率,压缩这些‘缝隙’。但能耗会急剧增加,而且可能对区域内某些精密的灵能探测设备造成干扰。”
“干扰可控范围内,批准执行。”苏小婉没有任何犹豫,“我们必须假设,这些‘趋光性尘埃’本身,就是‘园丁’或‘织魂者’布下的、极其隐秘的感知网络。它们汇聚的过程,可能就是在向某个源头发送定位信号。”
她的话语让指挥中心的气氛更加凝重。敌人不仅强大,而且手段诡异莫测,防不胜防。
“云薇,你配合沈渊调整稳定锚参数。李明,继续监控,标记所有异常聚集点,优先级高于常规巡逻。”苏小婉下达指令,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涛那边怎么样了?”
“他和阿薄正在对后勤通道进行二次筛查。”李明回答道,“阿薄对这类‘信息尘埃’的感知似乎比我的‘污染视觉’更……原生态。它能直接‘闻’到它们留下的‘味道’。”
苏小婉微微颔首。林涛和阿薄这个意外组合,正在成为内部清理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目光再次投向主屏幕,那里有一个被单独隔离出来的窗口,显示着一条极其微弱、却稳定存在的加密数据流——观测涟漪。它在记录,冰冷而客观,如同高悬于穹顶之上的无情之眼。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包括这注视本身。 苏小婉心中默念,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她严谨的逻辑思维中酝酿。
与此同时,在专门划定的高级训练区内。
林风赤着上身,汗水沿着紧实的肌肉纹理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珠,滴落在冰冷光滑的超合金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他面前悬浮着三块不断高速变向、随机改变硬度和冲击能量的训练靶。
他的呼吸悠长而富有节奏,双眼微闭,并非依靠视觉,而是完全依赖于重构后的灵魂基石与“心象之力”对周围空间的绝对感知。
一块训练靶骤然加速,带着足以撕裂钢板的动能,直冲他的面门。
林风没有闪避,甚至没有抬手。他只是心念微动。
“拒。”
一个字,轻描淡写。
那块训练靶在距离他鼻尖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猛地停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绝对不可逾越的墙壁。巨大的动能被瞬间吸收、湮灭,靶子本身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哀鸣,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另外两块靶子从左右两侧夹击而来,一者散发出高频震荡波,另一者则模拟着强腐蚀性能量场。
林风依旧闭着眼,只是微微蹙眉。
“散。”
震荡波在触及他身体前莫名消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腐蚀性能量场则在他身侧半米外扭曲、偏折,最终无害地溅射在训练场的能量吸收壁上。
这不是蛮力的对抗,而是规则的否定。他将自身的存在,定义为了这些攻击的“无效目标”。
训练系统发出提示音,模拟攻击停止。林风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似乎有灰色的流光一闪而逝。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水,感受着精神力的消耗。这种精准的、局部的“拒绝”,比之前大范围的“承载”要节省力量,但对意志的集中度和对自身“定义”的坚信程度要求极高。
他走到场边,拿起水瓶灌了几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训练场另一侧。
那里,叶晚晴安静地坐在一个特制的冥想垫上。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辉,如同月华凝成的薄纱。她面前,一盆原本因为收容所恶劣环境而濒临枯萎的观叶植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枯黄的叶片重新变得翠绿饱满,蜷曲的叶缘舒展开来,甚至散发出淡淡的、属于植物的清新气息。
这不是简单的生命力灌输,而是秩序的“修复”。她将“健康”、“繁茂”的概念,直接赋予了这株植物,逆转了它走向衰亡的进程。
似乎感受到林风的注视,叶晚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少了些许以往的懵懂,多了几分通透与平和。
“累吗?”林风走过去,将另一瓶未开封的功能饮料递给她。
叶晚晴接过,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细微的、真实的弧度:“不累。感觉……很好。”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比以前流畅了许多,“它们(指植物)很安静,需要‘顺序’……我只是,帮它们回到正确的‘顺序’上。”
她的力量源于对“秩序”的理解和重塑,与林风那种带着“弑神”性质的“拒绝”与“定义”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互补。
林风看着她恢复血色的脸颊,心中稍安。自从神域碎片归来,融合了女娲意识后,叶晚晴的精神状态稳定了许多,对自身力量的掌控也日益精进。但她越是强大,那份潜藏的“趋光性”威胁就越让人担忧。
“苏研究员说,那些‘灰尘’……在找我?”叶晚晴忽然轻声问道,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疑惑,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
林风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不过不用担心,李明和林涛他们会处理好的。”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就像打扫房间一样。”
叶晚晴“哦”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萦绕着微光的指尖,喃喃道:“可是……如果光本身,就会吸引灰尘……那是不是,我不发光比较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逻辑,却直指问题的核心。
林风心头一紧。他伸出手,不是放在她肩上,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微凉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灵魂深处那无形的连接再次清晰起来,温暖而坚实。
“听着,晚晴。”林风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光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追逐光、却只想玷污它、熄灭它的东西。你的光能治愈伤痕,能修复秩序,能带来希望。我们不能因为害怕灰尘,就选择永远待在黑暗里。”
他握紧了她的手,传递着力量和信念:“我们要做的,不是熄灭光,而是把那些该死的灰尘,一扫而空。”
叶晚晴抬起头,望着林风坚定而炽热的眼神。她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灵魂连接处那份毫无保留的守护之意。她眼中的些许迷茫渐渐散去,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反手握住了林风的手,“我们一起……打扫。”
深夜。后勤区,废弃管道网络入口。
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灰尘混合的气味。灯光昏暗,许多区域的照明已经损坏,只有林涛头顶的探照灯投射出一道孤寂的光柱,在布满污垢和涂鸦的金属壁上晃动。
林涛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手里拿着一个经过他自己改装的、不断发出细微“滴滴”声的能量探测器。他身边,空气微微扭曲,阿薄那半透明的、如同水母般的身形若隐若现,发出只有林涛能理解的、表示“这里有味道”的微弱精神波动。
“这边……阿薄说这里的‘灰尘’味道比较‘新鲜’。”林涛指着一条向下倾斜的、直径约一米的狭窄管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他本质上还是个喜欢和机器打交道的技术宅,这种深入未知区域进行“清洁”的任务,让他压力巨大。
但他不能退缩。阿薄需要他,团队也需要他和阿薄的独特能力。
他深吸一口气,率先钻进了管道。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工装传来,管道内壁湿滑,布满不明的粘稠物。探照灯的光线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微弱,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距离。
阿薄漂浮在他身后,它的存在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断将感知到的信息传递给林涛。
“左前方岔路……有聚集……数量不少……”林涛根据阿薄的反馈和探测器的读数,低声对着通讯器说道,声音在管道里产生回响。
他小心翼翼地爬行,尽量避免发出声音。探测器上的信号越来越强,“滴滴”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终于,在一个管道交汇处的狭窄空间里,他看到了。
并非实体,而是在他改装过的探测器镜头滤镜下,显现出的景象——无数微小的、暗红色的光点,如同受到惊扰的萤火虫群,正汇聚在一处管道接缝处,不断地试图向接缝内渗透。它们散发出的微弱能量波动,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稠感和……渴望。
它们在“啃食”接缝处那极其微弱的能量场,试图钻过去。而那个方向,根据结构图显示,最终会通向b-7区的次级通风系统。
林涛感到一阵恶心。这些看似无害的“尘埃”,其行为模式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感。
“发现目标聚集点,坐标已发送。”他稳住心神,汇报情况,“请求……净化指示。”
“收到。”苏小婉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已临时调高该区域现实稳定锚功率。林涛,后退到安全距离。李明,准备远程‘视觉’引导。叶晚晴,可以开始了。”
管道外,某个预先设定的安全节点处。叶晚晴站在林风身侧,闭着眼睛,双手在胸前虚合。一道柔和而纯粹的秩序银光,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沿着复杂的管道系统蔓延而去,精准地流向林涛标记的位置。
银光所过之处,那些暗红色的“趋光性尘埃”如同暴露在强光下的真正阴影,连挣扎都没有,便悄无声息地消散、湮灭,彻底归于虚无。
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涛通过探测器看着那团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光点群被银光“净化”,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目标聚集点已清除。”他报告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干得好。”苏小婉的回应简洁有力,“继续下一个标记点。保持警惕,这些‘尘埃’可能具备基础的应激反应。”
狩猎仍在继续。在这庞大而复杂的收容所内部,一场针对无形之敌的、静默的清理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在更高层面上,那条代表“观测者”的数据流,依旧冰冷地记录着一切,仿佛在等待某个关键节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