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别怕,天会亮,亮一下,就好。”
你在梦里把这句话念完,像给黑夜摁了开关。
可开关“咔哒”一声,没亮,倒把你自个儿给弹醒了。
凌晨三点二十,屋里黑得比梦里还认真。
你伸手摸手机,屏幕一亮,刺得你眯眼——
一条新消息,来自“后人生”系统,字体蓝得发冷:
“回声站已到,请接引员即刻出发。
本次任务:接一位‘回声乘客’,无需三百字,只需一句回答。
注:回答一旦出口,无法撤回。”
下面跟着一个定位——
“缓岛老电影院,放映厅最后一排,13号座。”
你揉揉眼,心想:一句回答?比三百字好写多了。
可心跳却砰砰撞胸腔,像提前知道那句回答有多重。
你披上外套,顺手把电脑旁那片缓星树叶揣进口袋——
叶脉里的“下一站,回声”正微微发烫,像车票在验真。
出门时,楼梯间的感应灯依旧罢工,
可你手机电筒一亮,台阶就自动让路,
像黑夜也学会侧身,不再绊你。
七十二
老电影院离小区两公里,步行二十分钟。
沿街店铺全拉下卷帘门,街灯一盏亮一盏暗,
亮的那盏像值班,暗的那盏像打瞌睡。
你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却没人,只有风把塑料袋吹得沙沙跑。
电影院门口招牌早就掉漆,
“缓岛影都”四个字只剩“日”和“岛”,
远远看去,像在说“日子靠岛”。
你笑,嘀咕:“岛个啥,不就是回声嘛。”
推门,铁门轴“吱——”一声,
像老人起床,骨质疏松,却坚持给你开个缝。
大厅漆黑,售票窗玻璃裂成蜘蛛网,
网里贴着一张泛黄海报:
《今夜请你回来》——主演:未知;票价:一句真心话。
你掏出手机,借光找路,
脚下踩到爆米花,噼啪脆响,像踩碎小型烟花。
顺着通道往里最暗的那排走,
远远看见13号座靠背上有盏小蓝灯,
灯心不是纸,是一枚老式电影票,
票面上写着:
“请回答:如果当初……”
座位里坐着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分不清男女,只能看见他双手抱膝,
像把自己折成信封,等贴邮票。
你轻声招呼:“嗨,我是今晚的接引员。”
那人抬头,脸上戴着一张白色面具,
面具没有五官,只在嘴巴位置留一条缝,
缝里透出微光,像深夜冰箱被拉开。
声音从缝里飘出来,
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像很多人叠在一起:
“我没名字,你随便叫。
我要问的,只有一句——
如果当初你回头,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说完,他递给你那张电影票,
票背空白,等你写字,也等你开口。
七十三
你攥着票,指尖冒汗。
“如果当初”四个字像四块冰,
顺着胳膊往心口滑,
所经之处,旧事浮起——
你想起大二那年,
校门口榕树下的男孩,
他递给你情书,你害羞跑掉,
第二天他转学,你再没见过;
你想工作第三年,
母亲电话里说父亲住院,
你正赶方案,回一句“忙完就回”,
再见到的是白布盖着的床;
你想凌晨一点半的小巴,
那位拄拐老奶奶下车前回头冲你笑,
你忘了说“保重”,
如今连“淡”字都咸。
这些画面在人海里翻浪,
你却像站在岸边,
手里只握一张电影票,
背面太小,装不下那么多“如果”。
面具人不动,耐心像停电的电梯,
黑里悬着,不升不降。
放映幕布忽然亮起,
没有影像,只有一行白字:
“回答请出声,不出声就循环。”
紧接着,整个厅开始倒带——
你听见自己心跳往回走,
血液逆流,风从背后往前吹,
爆米花复原成玉米,
连你进门那声“吱——”都倒着缩回去。
时间像被摁了左箭头,
你不答,就永远退回原点。
你闭眼,吸一口气,
气里带着陈年尘土,像吸进一整个废弃的夏天。
再睁眼,你对着那条缝,
把心里最软的那句话掏出来:
“如果当初我回头,
现在也许会少一个遗憾,
但也会少一个让我长大的夜。
所以——不回头,也是我。”
声音落地,像石子进水,
没有巨响,只有一圈圈涟漪,
顺着地面爬上面具,
白色裂开,碎片纷纷,
露出后面一张孩子的脸,
约莫十岁,眼角有泪痣。
他冲你笑,牙齿漏风:“答得不错,接引员。”
随即把电影票翻过来,
背面自动浮现一行字:
“回答已收录,回声乘客——‘如果’,下车。”
放映厅侧门“咔哒”打开,
外面是一条傍晚的巷口,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巷口站着少年时的你,
手里正捏着一封没递出的情书。
孩子起身,拍拍你肩膀:
“去吧,把信交给她,也交给当时的自己。
亮一下,就好。”
你迈出门槛,脚步像踩在云上,
软得不敢用力,怕一用力就醒。
七十四
少年时的你听见脚步声回头,
眼神青涩,像刚洗过的青葡萄。
你递上信,她愣了愣,接过,
指尖碰到你,温度真实得发烫。
她笑,说:“好啊,我们一起走。”
那一秒,整条巷子的灯“刷”地亮了,
像有人提前按下除夕夜的开关。
你回头,电影院已不见,
只剩孩子站在光里,冲你挥手,
他胸口的小灯“叮”一声亮,
灯心是一枚倒走的时钟,
时钟滴答,却往前跑。
你低头,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张新票:
“返程列车:此刻→天亮
票价:一句‘我认了’。”
你笑,把票揣好,
沿着巷子往外走,
身后少年们并肩的影子越拉越长,
像两条不肯散场的尾声。
七十五
你回到小区,天已蒙蒙亮,
楼道依旧黑,可你不再掏手机,
而是张嘴,轻轻说:“我认了。”
三个字一出口,声控灯“啪”地亮了,
像黑夜给你打了一张收据。
屋里,电脑自己开机,
文档空白处,自动出现一行字:
“回声站任务完成,
收录回答:不回头,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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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息:一夜好眠。”
你合上屏幕,去阳台,
缓星树只剩秃枝,
枝桠间却悬着一颗很小的灯泡,
一闪,一闪,像在说:
“答得好,下次别惧场。”
你朝它举杯——
手里是空杯,
你却碰得有声:
“亮一下,就好。”
灯泡仿佛听懂,
“叮”地灭了,
像谢幕。
七十六
你爬回床,被子还留半截余温,
像有人提前帮你暖好。
闭上眼前,你忽然想起那片树叶,
掏出来一看,
叶脉里的字已变:
“终点站:天亮,已到达。
请接引员休假一天,
工资照旧——
一口免费呼吸,一颗星。”
你把叶子夹进日记,
页面“啪”地合上,
像给黑夜锁了门。
梦里,你没再遇见列车、站台、面具,
只有一条缓坡,
坡上全是亮过的小灯,
它们排成新的便签——
“别怕,
天已亮,
亮完的,就让它亮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