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县位于江南水乡之地,其北部有一繁华小镇名为青龙镇。这座古镇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而在镇北头,更有一座历经沧桑岁月洗礼的古老建筑——百年茶棚。
这座茶棚搭建于运河之畔北岸一棵粗壮高大的老槐树之下,它宛如一把巨大的遮阳伞,静静地矗立于此已有百余年之久。茶棚的横梁之上悬挂着一块已经褪色的蓝色布条匾额,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字体书写着两个大字:“息争”。据说,这块匾额乃是清朝光绪三十年时由当时镇上最为富有的周老爷子所捐赠。
自那时起,每当逢到农历的初三、初六和初九这些日子,茶棚内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前来光顾这里的人们形形色色,既有挑着重担辛苦劳作的脚夫们,也有提着竹篮售卖鲜美的鱼儿的渔娘们,还有那些穿梭于大街小巷兜售各种货物的小商贩们。他们或三五成群围坐在木桌旁,或独自一人倚靠在木椅上,点上一壶热气腾腾的粗茶,一边慢慢品味,一边闲聊家常。一时间,谈天说地之声此起彼伏,与那袅袅升起的茶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卷。。
这一年春深似海,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在镇子里的一家简陋茶棚里,突然走进一个身穿月白色粗布长衫的年轻男子。他面容清秀,眉目如画,但此刻却是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揪住衣角,仿佛心中有着无尽的烦恼。此人名叫阿福,乃是镇西头种植桑树苗的农家子弟——周大根的小儿子。
茶棚内原本喧闹嘈杂的人们看到阿福如此模样,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调侃道:“阿福啊,你这是怎么啦?难道说你家里那头老母猪又调皮捣蛋,跑去糟蹋人家的菜园子不成?”面对众人的戏谑,阿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喉咙滚动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一时间,整个茶棚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这时,坐在角落里一直默默抽烟的老周头打破了沉默。只见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旱烟袋,若有所思地说道:“孩子,你究竟遇到什么难题了吗?咱们松江人最重情义,向来信奉‘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然而,如果连我们自己都心生贪念……”说到这里,老周头顿了一顿,然后拿起烟杆在桌子边缘轻轻敲击几下,继续讲述道:“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话说二十年前,那时我的这个茶棚尚未挂上那块‘息争’匾额。当时,镇东头住着一个名叫陈二牛的年轻人,和你如今一样大的岁数。”
于是,茶棚里的粗瓷碗碰出轻响,老周头的故事顺着运河水淌了出来——
光绪十五年,陈二牛十八岁。
他爹早亡,娘守着三亩桑田过活。二牛性子实诚,每日天不亮就去地里除草,晌午给娘熬碗南瓜粥,傍晚帮着收桑叶喂蚕。村里老人都说:“二牛这娃,像他爹年轻时候,踏实。”
变故起于那年梅雨季。
端午前夜,暴雨下了整宿。二牛天没亮就去桑田排水,刚走到地头,就见河岸塌了个窟窿,浑浊的水里漂着个黑黢黢的东西。他趟水过去,捞上来是个半人高的木箱,锁扣都锈死了。
“许是上游冲下来的。”二牛擦了擦箱子上的泥,扛回了家。娘用菜刀撬开锁,两人都傻了眼——箱底铺着层青布,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二百两雪花银!
“我的老天爷...”周氏手直抖,“这是哪户人家的?该还回去啊!”
二牛也慌:“可要是原主找不着...”
娘咬了咬嘴唇:“明儿去镇公所报官。要是没人认,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咱娘俩。”
可等了七日,镇公所没消息。第十日,隔壁村的王屠户找上门:“我家那口樟木箱,装着给我爹奔丧的银钱,许是被水冲了?”
二牛娘脸白了:“莫不是...莫不是我们捞的那只?”
王屠户眼睛一亮:“可不就是!我记得锁扣是如意纹的!”他搓着手,“实不相瞒,那银钱是要给我爹还冥债的,要是没了...”
二牛想起王屠户爹咽气前抓着他的手喊“还钱”,心下不忍:“婶子,要不...我们赔一半?”
娘却把心一横:“不是咱的财,一分不能要!”她连夜煮了锅红豆粥,装了两斤糯米糕,拉着二牛去镇公所。可到了才知道,王屠户早报了案,说是丢了三百两,如今见只有二百两,反咬二牛娘私藏。
“你这妇人,定是见财起意!”王屠户扯着嗓子骂,“要么赔钱,要么见官!”
二牛娘急得直哭:“青天大老爷,我们真没多拿!”
最后还是里正出面调停:二牛家赔一百两,这事才算过去。可三亩桑田卖了八十两,剩下的二十两还是借的高利贷。娘病了一场,二牛咬着牙去镇上米行当帮工,早出晚归。
谁料半年后,转机来了。
米行老板的儿子要去苏州读书,要找个可靠的伙计跟着照顾起居。老板见二牛手脚勤快,又会打算盘,便推荐了他。二牛跟着少东家去了苏州,在书斋里当杂役,每月能挣五钱银子,还能识几个字。
这年冬天,少东家染了风寒,二牛衣不解带伺候了半月。病好后,少东家拍着他肩膀:“二牛,我看你心善,有个机会给你——我在松江有间空着的绸缎庄,想找个掌柜,你愿不愿意?”
原来,少东家在松江的绸缎庄因经营不善关了张,如今想盘给二牛,本钱分三年付。二牛又惊又喜:“我哪懂做生意?”
“你当杂役时,看我怎么跟账房先生核账,怎么跟布庄谈价,都记着呢。”少东家笑,“再说,你娘不是盼着你出头?”
二牛带着娘搬回松江,接手绸缎庄。头年虽没赚,却也没亏。第二年,他在茶棚听人说,北边来了批湖州新丝,价格低。二牛想着:“要是低价收了,等秋凉丝价涨了再卖,能赚一笔。”
他凑了本钱,偷偷收了五百斤丝。谁料那年秋旱,湖州丝丰收,丝价暴跌。二牛压了三个月,血本无归。绸缎庄抵了债,还欠了三十两。
娘咳着血劝他:“咱不折腾了,我去帮人洗衣服,你找个力气活...”
二牛红着眼:“娘,我一定能翻本!”
松江城有个地下赌坊,藏在天后宫后的破庙里,外头挂着“同福米行”的幌子。
二牛第一次进去,是被米行的账房先生拽进去的。那先生输了钱,见二牛愁眉苦脸,便笑:“二牛哥,跟我来,赢两把就翻身了。”
骰子在碗里哐当作响,二牛输光了身上最后一文钱。账房先生说:“要不押大点?我借你十两,赢了我抽一成。”
二牛咬咬牙:“借!”
这一把,他押了全部身家。碗掀开,三点——输了。
账房先生拍他肩膀:“没事,再借二十两。你这手气,该转运了。”
二牛鬼使神差又应了。这次押的是“豹子”,结果还是输。等他再抬头,赌坊里的人都盯着他笑:“穷鬼还想翻本?”
他被扔出来时,兜里只剩件单衣。雪粒子打在脸上,他摸到怀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娘临终前塞给他的玉扳指,说是他爹的遗物。
“卖了吧。”有人经过他身边说。
二牛蹲在墙角,把扳指攥得发疼。这时,赌坊的管事走过来:“二牛,跟我干吧。帮着收收账,月钱三两。”
二牛盯着管事腰间的玉坠,鬼使神差点了头。
收账的日子,二牛跟着管事走街串巷。
头回上门,是欠了五两赌债的张屠户。张屠户抄起杀猪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管事冷笑:“那便卸你条腿,看你卖不卖肉还钱。”张屠户软了,哭着交了钱。
二牛手抖着接过银子,胃里直泛酸。
话说到了第二回,这次轮到那位欠下整整十两银子的王秀才出场了。只见这位可怜巴巴的王秀才双膝跪地,满脸哀求地说道:“各位大爷们行行好啊!小的真不是故意拖欠欠款的,实在是因为家母病倒了,这笔钱本就是用来给她老人家买药治病用的……还望诸位高抬贵手,宽限个两三天吧!”然而,面对王秀才如此凄惨的境遇和苦苦哀求,那个冷酷无情的管事却毫不为之所动,甚至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王秀才的胸口,并恶狠狠地骂道:“想让老子给你缓两天?没门儿!告诉你,这利息可是一分都不能少!”就这样,王秀才被强行拖拽着离去。就在他即将消失于视线之外的时候,一旁的二牛突然瞥见王秀才的母亲正手扶着门框,满头银丝在寒风中肆意飞舞、凌乱不堪。
夜幕降临后,心情郁闷至极的二牛独自饮下几杯烈酒,然后来到院子里仰头望着高悬夜空之中的一轮明月放声大哭起来。这时,一直留意着二牛一举一动的管事踱步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孩子啊,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在咱们所处的这个乱世当中,如果一个人心慈手软、优柔寡断,那么他注定无法站稳脚跟立足于世。就拿那周老爷子来说吧,想当初他也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讨债人而已,但凭借着自己的心狠手辣与不择手段,最终才得以积累起数以万计的巨额财富呐!”
周老爷子?二牛想起茶棚里那个总给叫花子施粥的善人。他问:“周老爷子也干过这营生?”
管事嗤笑:“善人?那是装出来的。你以为他的钱是做善事来的?早年他收账,逼得张举人家破人亡,才换得现在的地位。”
二牛心里像扎了刺
三年后,二牛成了赌坊的二把手。他学会了放印子钱,学会了威胁恐吓,甚至学会了在别人最难的时候踩上一脚。娘的坟头草长了三尺,他却再没去过。
这年春天,周老爷子的寿宴传遍全镇。据说周老爷子要捐钱重修镇志,还要给孤寡老人送米粮。二牛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凭什么这老东西能当善人?
他带着两个手下,堵在周府门口。周管家认识他:“陈二牛,你要干啥?”
二牛冷笑:“周老爷子不是乐善好施吗?我来替那些被他逼死的人要说法!”
周老爷子柱着拐杖出来,眯眼瞧他:“二牛?你娘的坟头,我每年都去添土。”
二牛愣住。
“当年你娘卖了桑田赔王屠户,我去求了里正,说情分上少要十两。”周老爷子叹气,“后来你去苏州,我又托人照应。你赌钱输光,我让人给你送过二十两,让你好好过日子...”
二牛如遭雷击。记忆里那些模糊的温暖突然清晰:苏州米行里,少东家说他“像我爹年轻时候”;松江绸缎庄,账房先生偷偷塞给他治咳嗽的药;就连赌坊管事,最初拉他进去时,眼里也没那么多算计...
“你本可以是个好人。”周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可惜啊,人心要是起了贪念,就像蛇想吞象——最后撑破的,是自己。”
那天夜里,二牛跪在娘坟前,烧了所有借据和账本。天快亮时,他去了茶棚。
老周头的茶已经凉了,见他进来,递过个烤红薯:“想通了?”
二牛咬着红薯,眼泪滴在粗瓷碗里:“叔,我想把赌坊的钱都还了,再找个活计,好好过日子。”
茶棚里响起一片叹息。有人说:“晚了,那些被你逼债的可不会轻易饶你。”
也有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咱镇里人不记仇。”
后来,陈二牛离开了家乡,来到了镇西头。他在这里租下一间小房子,开始经营起自己的豆腐坊。从此之后,他便过上了一种简单而充实的生活。
每天清晨,当天空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陈二牛就已经起床开始忙碌起来。他熟练地将黄豆放入石磨中,慢慢地转动磨盘,让一粒粒金黄的豆子变成细腻的豆汁。然后,他用纱布过滤掉豆渣,得到纯净的豆浆。接着,他把豆浆倒进锅里加热煮熟,并加入适量的石膏粉使其凝固成豆腐脑或豆腐块。
完成这些工作后,太阳才刚刚升起不久,但陈二牛并没有休息片刻。他提着装满豆浆的木桶,挨家挨户地送给镇上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每当遇到当年曾经被他逼迫过的张屠户时,他也毫不吝啬地递过去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表示歉意和和解之意。
有些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摇头叹息道:“陈二牛可真是个傻瓜啊!这样做岂不是亏了本吗?”然而,面对众人的议论纷纷,陈二牛总是微微一笑,回答说:“人心若是凉了下来,那可比寒冷的冬天还要可怕呢;但只要保持一颗温暖的心,就算再坚硬的冰块也能够被融化呀。”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许多年过去了。如今的青龙镇依旧热闹非凡,老人们依然喜欢聚集在茶棚里闲聊家常、谈古论今。有一天,几个年轻后辈好奇地问道:“爷爷辈儿的,你们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呀?”这时,坐在一旁的老周头缓缓抬起手指向房梁上方那块高悬着的“息争”匾额,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们看啊,大象身躯如此庞大,可是那条贪心不足的蛇却偏偏妄想吞下它,结果最终撑爆了自己的肚皮。做人亦是如此,如果一个人的欲望没有止境,贪得无厌,那么往往会得不偿失,甚至可能遭受更大的损失。就拿咱们这儿的陈二牛来说吧,如果他当初懂得知足常乐、适可而止,又怎会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呢?”
茶雾袅袅中,阿福若有所思。他想起自家那片桑田,今年长得特别好。或许,踏实过日子,才是最稳当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