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见到那只鸟,是在梅雨季的第七天。
那一天,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雨丝如雾般弥漫。林深手中紧握着被雨水泡软的工资条,心情也如同这潮湿的天气一般沉重。他穿过巷口那片老香樟林,脚下的泥泞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艰难。
便利店的塑料棚在风中摇晃,发出噼啪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被掀翻。林深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片湿漉漉的地方。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香樟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弱的啾鸣声。
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雨声掩盖,但林深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它。那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着水晶,又像是浸了水的棉线在抽噎,让人听了心生怜悯。
水泥地上躺着团灰扑扑的毛球。林深蹲下去,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它背上。那鸟右翅耷拉着,羽毛黏成绺,尾羽处渗着暗红的血。最奇的是眼睛,本该是禽类的黑豆眼,此刻却泛着琉璃般的幽蓝,像把碎星子揉进了瞳孔。
小可怜。他鬼使神差脱下卫衣,轻轻裹住那团温热。回到出租屋时裤脚全湿,花店老板娘王姨正锁门,看他怀里鼓囊囊的,笑骂:又捡破烂?
不是破烂。他把鸟放在暖炉旁,找了棉签蘸碘伏,您瞧这伤,不像被猫挠的。
鸟在他掌心颤了颤,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啼。林深手一抖,棉签掉在地上。那声音不似寻常雀鸟,倒像古筝弦突然绷断,余韵绕梁。
王姨凑过来眯眼:许是山凤凰?我奶奶说过,受伤的神鸟会挑心善的人......
话没说完,鸟已闭上眼,呼吸渐稳。林深给它取名,取青鸟衔信之意。他不知道,这只被他视作普通伤鸟的小生灵,实则是上古青鸾一族的最后血脉。
阿青在林深租住的阁楼住了整三月。
它的伤势非常严重,前爪遭受了粉碎性骨折的重创,尾羽也几乎脱落殆尽。面对如此凄惨的状况,林深并没有放弃对它的救治。
每天清晨,林深都会早早地起床,前往花市捡拾那些被卖剩的花茎。他将这些花茎带回家里,用石臼耐心地捣成泥状,然后轻轻地涂抹在它的伤口上,希望这些花茎泥能够起到一定的治疗作用。
夜晚降临,林深担心它会感到寒冷,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珊瑚绒毯子剪开,细心地将其絮成一个柔软的窝,让它能够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中休息。
起初,阿青对林深的照顾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适应了这种关怀。现在,当林深读书时,阿青会主动跳上他的膝头,用那尚未长齐的羽毛轻轻蹭着他的手背,仿佛在表达对他的感激和亲昵。
你到底是什么鸟啊?某个周末午后,林深对着镜子梳头发,阿青停在镜台上歪头看他,王姨说你是凤凰,可凤凰该有五彩尾羽,你这灰不溜秋的......
阿青忽然开口。
声音像山涧撞在岩石上的泉,清泠泠的:青鸾。
林深手里的木梳地掉在地上。
阁楼瞬间静得能听见尘埃坠落。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只巴掌大的灰鸟扑棱棱飞起来,绕着他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尾羽就多长出一根——先是月白,再是靛青,最后泛出鎏金光泽。
我本是青鸾族少君,名唤苏璃。它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带着几分怅然,三百年前为救被雷劫所伤的凡人,触犯天规,被削去仙骨贬下凡界。近日旧伤复发,幸得恩公所救......
林深跌坐在床沿。他想起王姨说的,想起阿青鸣啼时的异象,想起每次他为它换药时,那鸟总会安静地凝视他,目光里有种超越禽类的东西。
所以......你不是鸟?他声音发颤。
如今这副模样,确是鸟。苏璃落在窗台上,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它身上,竟映出半透明的羽纹,待我恢复仙骨,自会以本相示你。
窗外惊起夜鹭。林深望着那抹灰影,忽然笑了:管你是青鸾还是麻雀,先把伤养好。我这阁楼虽小,容得下一只偷懒的鸟。
苏璃低头理了理新长的尾羽,鎏金光泽里,藏着三百年未有的温柔。
苏璃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
三个月后,它已能扑棱着完整的尾羽飞出窗外。林深发现,它会叼来山间的野菌,放在他花店的兰草旁;会在暴雨天提前衔来塑料布,盖好他晾在阳台的干花;甚至会在他为房租发愁时,从不知哪衔来枚古玉,后来才知道那是明代官窑的抵用券。
你这是......林深捏着古玉,哭笑不得,当我是乞丐?
苏璃停在花架顶端,尾羽流光溢彩:凡人活在世间,总需要这些俗物。
它的目光扫过他泛红的眼尾——最近花店生意不好,房东又涨了房租。林深别开脸:我才不要你用仙物接济,我要自己挣。
那我帮你。
第二天,花店多了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
苏璃化形了。
林深推开门时,正撞见她踮脚整理花架。乌发如瀑,眼尾一点朱砂,月白襦裙上绣着青鸾衔花的图样。她回头,眼波流转间,竟比他养的所有兰花加起来还好看。
你......他喉咙发紧,怎么变出来的?
仙法。苏璃耳尖微红,只是还不熟练,维持不了太久。
从那天开始,苏璃正式成为了花店的帮工。她对各种花卉的习性了如指掌,仿佛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需求。她知道哪种玫瑰需要搭配薄荷来增添清新的香气,哪种百合应该避免强光直射以保持娇艳欲滴的姿态。
不仅如此,苏璃还能与客人畅谈诗词。当谈到牡丹时,她会微笑着说:“牡丹虽贵,不及茉莉清。”这句话让老太太们纷纷拍手称赞,对她的学识和品味赞不绝口。
然而,最令人惊叹的是苏璃竟然能够让枯萎的蝴蝶兰重新绽放。只见她轻轻地伸出手指,指尖凝聚出一点淡青色的光芒,然后将这光芒轻柔地洒在蝴蝶兰的花瓣上。奇迹发生了,原本已经凋零的花瓣开始缓缓舒展,如同沉睡的美人被唤醒一般,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自从苏璃来到花店后,生意突然变得异常火爆。有人说老板娘拥有一双点石成金的巧手,能让平凡的花朵变得格外美丽;也有人说这里的花似乎都带着一股灵气,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林深心里很清楚,这一切的功劳都属于苏璃。他默默地看着她在柜台后专注地算账,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三个月来对她的照顾,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暴雨倾盆,林深关店时发现门缝塞着张黄符。符纸焦黑,画着扭曲的咒文。他正疑惑,头顶突然炸响惊雷,一道黑影破窗而入。
终于找到你了。
沙哑的女声。林深看见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腕间缠着铁链,链头拴着块染血的玉牌。她盯着苏璃,眼底翻涌着怨毒:青鸾余孽,害我在锁妖塔关了二十年,今日定要你偿命!
苏璃脸色骤变。她一把将林深护在身后,尾羽炸成金红:是你!当年偷袭我,害我贬下凡间......
少废话!女人甩出铁链,今天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铁链破空而来。林深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推开苏璃,却被另一道身影截住——是王姨。她不知何时冲进来,手里举着把桃木剑:小丫头,你师父没教过你,冤家宜解不宜结?
女人动作一滞。林深这才发现,王姨鬓角沾着香灰,腕间戴着串沉香念珠,哪里还是平时插科打诨的老板娘模样?
阿姐,是我。女人声音软下来,我只是恨她......恨她为了个凡人,让我替她受罚......
傻丫头。王姨叹气,当年要不是璃儿用仙骨替你挡雷劫,你现在早成了飞灰。她贬下凡间受苦,你在锁妖塔替她赎罪,这又是何苦?
女人的铁链落地。她跪下来,泪如雨下:阿姐......我以为你死了......
林深这才看清,她腕间玉牌和王姨的那串念珠,刻着同样的云纹。原来这世上,真有跨越仙凡的羁绊。
风波过后,苏璃告诉林深她的过往。
三百年前,她还是青鸾族中备受宠爱的小公主,身份尊贵无比。然而,命运的转折却在那一年的仙魔大战中悄然降临。
当时,仙魔两界激战正酣,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在一片混乱之中,她偶然间遇到了身受重伤的凡人将军顾昭。顾昭被魔器所伤,生命垂危,命悬一线。
看着顾昭痛苦的模样,她心生怜悯,毫不犹豫地决定救他一命。她深知只有取出自己的本命青鸾胆,才能为顾昭续命。尽管这意味着她将触犯天规,遭受严厉的惩罚,但她毫不迟疑,毅然决然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然而,她的善举却引来了天帝的震怒。天帝认为她擅自取出本命青鸾胆,严重违反了天规,于是将她贬下凡间,削去仙骨,让她承受轮回之苦。
而在她被贬下凡间之前,她最信任的侍女青鸾使挺身而出,替她顶罪。青鸾使甘愿承受这一切,只为了保护她的主人。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的她,已经历经了数世轮回,饱受尘世之苦。而当年的青鸾使,也在历经磨难后,化形为人,成为了她现在的“王姨”。
林深凝视着她,轻声问道:“所以你化形报恩,不仅是为了我救你,更是为了弥补对侍女的亏欠?”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理解和感慨。
苏璃点头:我欠她太多。这次她下凡历劫,我本想护她周全......
那你呢?林深握住她的手,你救我,也是因为我是顾昭转世?
苏璃愣住。
林深从抽屉里拿出个旧木盒,里面是他捡到的第一片青鸾羽:其实我早觉得不对劲。阿青受伤那天,我梦到一个穿铠甲的将军,他说。后来我发现,这羽毛上的纹路,和古籍里记载的顾昭佩刀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望着她的眼睛:我不是谁的转世,我只是林深。一个喜欢养花,会为你担心,会为你吃醋的普通人。
苏璃眼眶泛红。这些日子,她总怕自己的仙缘会拖累他,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嫌弃。此刻听他这么说,忽然扑进他怀里:我不要报什么恩。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林深抱着她,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花香,忽然明白:有些相遇,本就不是恩与报,而是命定的重逢。
平静的日子过了半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璃的仙骨逐渐恢复,她能够维持人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使得她与林深之间的相处变得更加自然和亲密。
他们一起经营着花店,每天清晨,苏璃会细心地摆弄着各种鲜花,将它们摆放得错落有致、娇艳欲滴。而林深则负责接待顾客,他热情地向每一个人介绍着花的品种和特点,让人们感受到了花的美丽与魅力。
除了花店的工作,他们也会偶尔去山间采集一些草药。苏璃对于草药的了解非常深入,她能够准确地识别出各种草药,并告诉林深它们的功效和用途。在山间漫步时,他们会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感受着清新的空气和宁静的氛围。
夜晚,当忙碌的一天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坐在屋顶上,仰望着星空。苏璃会指着那些闪烁的星星,讲述着关于它们的传说和故事。林深则静静地听着,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
然而,尽管苏璃拥有高强的法力,但她在一些人类的小把戏上却总是显得有些笨拙。比如,她煮泡面时常常会把水烧干,导致泡面变得焦糊;打游戏时,她总是输得一败涂地;还有,每当她看到流浪猫时,就会忍不住蹲下来,摸它们半天,完全忘记了时间。
林深看着苏璃这些可爱的举动,心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意。他觉得这样的苏璃才是最真实、最可爱的,她的天真和单纯让他愈发想要保护她。
你这样,根本不像神仙。他捏她的脸。
神仙也要学人间烟火。苏璃笑着回捏,再说,有你教我,我不学也罢。
变故发生在中秋。
那天他们去庙会看灯,回来时发现阁楼被翻得乱七八糟。苏璃的本命青鸾胆不见了,那是她恢复仙骨的关键。更糟的是,窗外站着个黑衣人,腰间挂着那枚熟悉的玉牌。
交出青鸾胆,饶你不死。黑衣人声音冰冷,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这凡人的忌日。
林深把苏璃护在身后:不许动她!
你以为你有资格谈条件?黑衣人抬手,一道紫雷劈向林深。苏璃扑过去,替他挡下,肩头瞬间焦黑。
跟我走!她抓起林深的手,去青鸾族禁地,那里有最后一颗青鸾胆......
禁地在昆仑山顶。两人御剑而行(苏璃勉强用仙法凝出剑影),林深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他第一次知道,她恢复仙骨的过程有多疼——每长出一片羽毛,都要承受剥皮抽筋之痛。
别怕。他轻声说,我陪你。
禁地入口,守阵的仙兽拦住他们。苏璃咬牙,用最后的法力破阵。林深看着她嘴角溢出的血,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缩在自己卫衣里,那么小,那么脆弱。如今她为他挡雷,为他涉险,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来。他接过她手里的剑,你说过,凡人也能有自己的力量。
剑刃划破掌心,林深咬着牙冲进阵眼。仙兽的利爪抓破他的肩膀,他却笑得像个孩子:苏璃,你看,我不是只会躲在你身后的凡人。
阵破了。
他们跪在青鸾族圣坛前。最后一颗青鸾胆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的光。苏璃伸手去取,却被一道神谕击中:私盗圣物,当受天罚。
林深推开她,自己接住那道雷。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看见苏璃哭着喊他名字,看见圣坛上的壁画浮现——画里是他,是顾昭,是三百年前那个为救青鸾公主不惜逆天的凡人将军。
原来......他喃喃,我真的是他。
天罚结束。林深倒在苏璃怀里,气息微弱。苏璃抱着他,泪水打湿他的衣襟:你傻不傻?你明明可以不用......
因为......林深摸出怀里的青鸾胆,我爱的是林深,不是顾昭。所以我要和你一起,以凡人之躯,对抗天命。
后来,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苏璃用最后的力量,将青鸾胆融入林深的眉心。他不再是凡人,却也不是神仙——他是被青鸾血脉选中的守誓人,能陪她在人间长久相伴。
他们开了新的花店,叫青鸾阁。店里永远有盛开的兰花,有温暖的茶,有来来往往的客人。有人说老板娘是仙女,有人说老板有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某个夏夜,他们坐在屋顶看月亮。苏璃靠在林深肩头,尾羽在身后舒展,像一片流动的星河。
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没早点遇见你。林深吻她的额头,后悔没更早发现你藏在鸟毛下的小心思。
苏璃笑了。她知道,所谓报恩,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给予。他救了她,她治愈了他;他用凡人的温度焐热了她的仙骨,她用千年的深情填满了他的人生。
远处传来蝉鸣。林深望着怀里的人,忽然觉得,最好的故事,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传奇,而是两个人,从相遇开始,就再也不想分开。
青鸾衔月,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