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老人们常常念叨着,这个村子坐落在龙爪坡下,其风水可是祖上传下来的稀世珍宝。除了一些其他的讲究暂且不提,单就院子里种树的规矩而言,那可是能写满半本线装书的。其中最为重要的三条规矩便是:“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内不栽鬼拍手”。
然而,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非要去撞这堵南墙。而王二柱,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主儿。
一、桑树不是树,是悬在门楣的丧幡
光绪三十年的春末,王二柱刚娶了媳妇刘氏。小两口在村东头盖了三间青砖房,红漆门配着铜环,院墙上爬满扁豆花,日子过得比蜜甜。偏王二柱嫌院子前头空落落的,瞅见隔壁老李家后园那棵老桑树结的桑椹甜,就跟媳妇商量:咱也种棵桑树,等结果了馋嘴猫似的娃们准爱来。
刘氏一听就急了:当家的,咱村谁不知道前不栽桑?跟同音,门脸儿种桑树,那是盼着家里出孝服啊!王二柱撇撇嘴:啥年代了还信这个?我偏要种。他扛着铁锹在院门口挖了个大坑,特意挑了棵碗口粗的桑树苗,埋土时还哼着小曲儿:桑树桑树快长高,结的桑椹赛蜜膏......
头年倒也没啥动静。第二年春上,桑树抽了新枝,墨绿的叶子像把把小扇子。可怪事也来了——王二柱他娘张氏突然犯了咳喘,整宿整宿睡不着,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更邪乎的是,有天夜里王二柱起夜,听见院门口有动静,打着灯笼一照,桑树下竟落了只死乌鸦,黑铁塔似的戳在地上,眼睛泛着绿光。
作孽哟!王二柱他爹蹲在门槛上直叹气,当年你奶奶走的时候,院门口也落过这样的乌鸦。王二柱还嘴硬:赶巧了吧?谁知道第三天,家里养的老黄狗突然疯了似的狂吠,扑咬刘氏的裤脚,刘氏被吓得摔进柴堆,胳膊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最糟心的是麦收时节。王二柱娘的病越来越重,请了三个郎中都没辙。最后一个老郎中摸了摸脉,直摇头:老太太这气脉弱得像游丝,怕是被阴煞缠上了。王二柱急得直转磨磨,夜里蹲在桑树下抽旱烟,烟锅子的火星子映得桑叶阴恻恻的。忽然一阵风刮过,桑枝折了,正砸在他脚边。他猛抬头,借着月光看见桑树上挂着串白东西——是串晒干的艾草,可这艾草明明是娘端午节挂在门楣上的!
娘!娘!王二柱冲进屋,张氏果然没气了。咽气时她攥着王二柱的手,指甲都掐进肉里:那树......那树是催命的......
出殡那天,屯里的老周头拄着拐杖来帮忙。他盯着院门口的桑树直咂嘴:作孽啊,早让你砍了不听。这桑树吸了阳宅的生气,成了阴树,专招邪祟。你娘这是替你挡了灾......话没说完,桑树上的乌鸦叫着飞起来,扑棱棱掠过灵棚,惊得纸钱漫天飞。
二、柳树不是柳,是缠在屋后的招魂幡
埋了娘,王二柱消停了半年。转年秋天,他去后山打柴,见山脚下有片柳树林,枝条软得能编筐。他寻思着:后不插柳?我偏不信!柳树皮能入药,枝条能编笊篱,咋就不能种?说干就,他从山上挖了棵手指粗的柳树苗,栽在屋后墙根。
这柳树长得邪性。头年细弱,第二年就抽了丈把高的枝条,第三年直接窜到房檐高。更要命的是,柳树的根须顺着墙缝往屋里钻,把后墙洇出好些湿印子,墙皮泡得直掉渣。
怪事又来了。刘氏开始做噩梦,说夜里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哭,哭声细细的,像女人的,又像小孩的。王二柱不以为然,直到有天他起夜,看见屋后柳树下站着个穿白衫的女人,头发长到脚踝,背对着他。他壮着胆子上前,女人却像没知觉似的,任他走到身后,这才慢慢回头——根本没脸!脸皮像被揭掉了,红肉翻着,嘴里念叨:还我命来......
王二柱一屁股坐在地上,尿了裤子。第二天他请了镇上的阴阳先生。那先生姓陈,背着个布包袱,看了屋后的柳树直摇头:柳者,留也。柳树最招阴魂,你这树种在屋后,等于给孤魂野鬼留了门儿。那白衫女的是前清的冤魂,投井死的,正好你家柳树根扎到了她的坟头......
话音未落,刘氏突然尖叫起来。众人冲进去,只见她披头散发缩在炕角,指着窗户:外面!外面有好多手!王二柱扒着窗户一看,柳树的枝条正使劲往屋里伸,像无数只青灰色的手,扒拉着窗纸,把窗棂都扯得吱呀作响。
快砍树!陈先生掏出桃木剑,再晚半柱香,这屋里的阳气就被吸干了!王二柱抄起斧头就砍,柳树汁溅得他满脸都是,黏糊糊的像血。砍到一半,树身里掉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锁上刻着光绪三年封——正是刘氏出生的年份。
柳树倒那天,刘氏的噩梦停了。可王二柱的胳膊上起了串红疙瘩,痒得钻心,找了郎中看,说是中了阴毒。陈先生临走时叹了口气:柳树是阴木,专引怨气。你这院后种柳,等于把鬼门关开在了炕头......
三、鬼拍手不是树,是敲在棺材上的催命符
经了这两遭,王二柱本该学乖。偏那年春天,他在集上看见有人卖杨树苗,叶子圆溜溜的像小扇子。卖树苗的吆喝:杨树长得快,三年成房梁!王二柱脑子一热,买了几棵栽在院子里。
这杨树长得比前两棵还邪乎。头年碗口粗,第二年房梁高,第三年树冠能遮半个院子。最怪的是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真像有人拍巴掌。王二柱起初觉得有趣,后来听久了,只觉后脊梁骨发毛。
出事是在秋末。屯里办喜事,王二柱去吃酒,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刚进院,就听见啪啪啪的拍手声,跟有人站在院中央似的。他壮着胆子喊:没人应,拍手声更响了,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像很多人挤在一块儿嗡嗡响。
王二柱抄起门闩冲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几棵杨树在风里摇晃。可那拍手声还在响,他顺着声音找,发现声音是从杨树杈上传来的。仰头一看,月光透过树叶,照见树杈间挂着串小纸人,红衣绿裤,手里举着小纸旗,正随着风拍手!
我的老天爷!王二柱一屁股瘫在地上。这时屋里传来刘氏的哭嚎:柱子!柱子!娃不见了!他们的小儿子狗剩,睡前还在炕上玩,这会儿没影了。王二柱疯了似的满院子找,最后在杨树底下挖到个坑,狗剩缩在里面,脸都吓紫了,怀里抱着个纸人,跟树上挂的一个样。
鬼拍手!这是鬼拍手啊!陈先生来的时候,杨树的叶子还在响。他围着树转了三圈,脸色煞白:这杨树是阴木中的凶木,叶子响像拍手,专引孤魂来聚会。你家狗剩阳火弱,被鬼迷了。树底下埋的纸人,是他们招魂用的......
砍杨树那天,屯里的人都来围观。陈先生画了符,贴在树身上,又念了半宿咒。王二柱抡起斧头,每砍一下,树身就抖一下,像活物在挣扎。最后一斧下去,树倒了,树根处露出个陶罐子,里面装着发黑的骨头,还有张黄纸,写着民国廿年,此处埋冤骨。
四、俗语不是迷信,是祖上传下的护身符
从那以后,王二柱彻底服了。他砍了桑树、柳树、鬼拍手,又在院前种了桃树,屋后栽了枣树,院里养了月季。日子慢慢平顺了,刘氏的身子也硬朗起来,狗剩也不再半夜哭闹。
那年冬天,王二柱去给老周头拜年。老周头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你当这三条规矩是瞎编的?我爷爷那辈,村东头老张家在前院种了桑树,三年连死三口人;村西头老李家在后院插了柳树,招了邪祟,家宅不宁;最惨的是村南头老赵家,院里种了杨树,一夜之间死了七个娃......
为啥偏要种这三样?王二柱问。
老周头指了指窗外:桑树喜阴,种在前院会吸走门庭阳气;柳树根系发达,种在屋后会破坏地基,更兼阴柔,易招阴魂;杨树叶子大,风一吹响得像鬼拍手,最能引邪。这不是迷信,是咱祖宗观天察地,总结出的避祸法子。
王二柱想起自家那三棵树的闹剧,后背直发凉。他端起茶碗:叔,我以后可不敢再犯浑了。
老周头笑了:这就对了。俗语不是枷锁,是护身符。咱靠山屯的风水,靠的不是神仙皇帝,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这些老理儿啊!
春风吹过,王二柱院前的桃树打了骨朵,粉嘟嘟的,看着就喜庆。院后的枣树抽了新枝,嫩生生的。院里的月季开得正艳,蜂蝶绕着飞。王二柱蹲在台阶上抽烟,看媳妇在院里择菜,娃们在桃树下追蝴蝶,忽然觉得,这日子,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