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大学的石砌拱门下,穿梭的人流终于恢复了某种战前才有的从容——或者说,是一种竭力模仿的常态。
学生们抱着书本,三三两两交谈着,穿过被小心清理过但依旧残留着些许弹痕的庭院。
学术的殿堂试图拂去战争的尘埃,尽管空气中依旧隐约弥漫着硝烟与变革的气息。
林·冯·俾斯麦的身影出现在校园里,并未引起太多波澜。
在大多数不明就里的学生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姓氏显赫、有些孤僻、偶尔会在沙龙引发争议的年轻学者。
关于那场席卷柏林的风暴,关于“小俾斯麦”的种种传闻,只在某些小圈子里秘密流传,对于广大沉浸在象牙塔中的学子而言,那更像是遥远街区发生的、与严谨学术无关的骚动。
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款式简洁的大衣,臂弯里随意搭着几本书,看起来与周围的学生并无二致。
只有格外敏锐的观察者,或许能从他过于沉静的眼神和偶尔掠过校园一角废墟时那瞬间的凝滞中,窥见一丝不同寻常的过往。
今天的历史课,安排在主楼一间采光尚可的阶梯教室。
当他推开沉重的木门时,室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随即落在了靠窗的那排座位上。
安娜·沃尔夫、格特鲁德·诺依曼,以及莉泽洛特已经坐在那里,仿佛一道无声的约定,为他留出了靠近过道的位置。
安娜率先看到了他,脸上立刻绽放出明亮而温暖的笑容,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那头金色的发辫在透过高窗的稀薄阳光下跳跃。
格特鲁德闻声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显眼的旧眼镜,目光与林接触的瞬间,便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垂下,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住了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页角。
莉泽洛特坐在安娜的另一侧,她的笑容依旧开朗,但在与林视线交汇时,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怯懦与闪烁,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着本就整齐的书页。
林平静地走过去,在空位上坐下,书本轻放在桌面上。
“希望我没有迟到。”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课堂应有的礼貌。
“刚好,教授还没来。”
安娜的声音带着雀跃,她自然地侧过身,几乎要凑到林耳边,低声抱怨着,“天哪,这冯·德里斯特教授的古板简直能和这些石头柱子媲美,我打赌他待会讲的还是腓特烈大帝的那一套……”
格特鲁德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笔尖已经点在纸上,准备记录任何可能重要的信息,尽管这只是一堂普通的历史课。
她的坐姿有些僵硬,那副深色厚重的老眼镜,与她清秀文静的面容显得格格不入。
莉泽洛特则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林和安娜之间那亲近的距离,然后又迅速移开,落在自己干净漂亮的指甲上。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打断了这短暂的交流。
头发花白、穿着一丝不苟的冯·德里斯特教授踱步走上讲台,开始了关于“三十年战争对德意志民族国家形态塑造之影响”的讲授。
他的声音平稳而略带催眠效果,回荡在古老的穹顶下。
课堂的氛围是凝滞的。
教授所讲述的王朝战争、宗教冲突、君主伟业,与窗外那个正在经历翻天覆地变革的柏林,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少学生听得昏昏欲睡,或者偷偷在笔记本下翻阅着其他书籍——可能是德共的政治传单,也可能是魏玛新出版的表现主义诗歌。
林坐姿端正,目光落在教授身上,似乎在认真听讲。
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眼神缺乏真正的聚焦,指尖偶尔在摊开的书页边缘无意识地划过,那上面并非历史年表,而是一些零散的经济数据草图和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对他而言,这堂课更像是一种必要的伪装,一种在风暴眼中汲取片刻宁静,同时观察这个古老知识堡垒内部生态的机会。
安娜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时而看看林线条冷硬的侧脸,时而望向窗外光秃的枝桠,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格特鲁德则一如既往地认真,努力透过那副模糊的镜片,辨认着黑板上的板书,忠实地记录着,尽管她知道,林可能根本不需要这些笔记。
莉泽洛特似乎努力想跟上教授的节奏,但眼神中的迷茫显示出她的思绪早已飘远。
时间在粉笔灰尘的飞舞和教授平板的声调中缓慢流逝。
当终于响起下课的铃声时,教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瞬间充满了收拾书本的窸窣声和嘈杂的谈话声。
安娜活泼地站起身,伸展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臂。
“总算结束了!”
“林,格特鲁德,莉泽,我们……”
她的话音未落,却看见林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伸手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扁平的、用深蓝色硬纸仔细包裹的小方盒。
他的动作自然,却瞬间吸引了身边三位女性的全部目光。
“格特鲁德同志,”林转向格特鲁德,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在交代一项普通工作,“这个,之前来上课前忘了给你。”
格特鲁德完全愣住了,她抱着书本的手臂僵在原地,眼睛透过那副厚重的镜片,茫然地看着林递过来的那个蓝色小盒。
教室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盒子和林平静的脸庞。
安娜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凑近了些。
莉泽洛特收拾书本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小盒子,脸上开朗的笑容微微凝固。
“打……打开看看。”
林的声音里,似乎罕见地掺杂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歉意,仿佛这延迟的交付真的是他的疏忽。
格特鲁德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放下怀中的书本,迟疑地接过那个盒子。
深蓝色的纸盒触手微凉,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种简洁的郑重。
在安娜和莉泽洛特共同的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装纸,露出了里面一个同样简洁的黑色硬皮眼镜盒。
她深吸了一口气,掀开盒盖。
天鹅绒的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副眼镜。
纤细的银色金属镜框,线条流畅而优雅,没有任何多余的累赘,在教室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镜腿纤细,看起来轻巧无比,与她现在鼻梁上那副笨重的深色老古董形成了鲜明对比。
“啊!”
安娜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好漂亮的眼镜!”
莉泽洛特的嘴唇微微张开,视线在那副崭新的、精致的眼镜和格特鲁德脸上那副过时的旧眼镜之间来回移动,眼神复杂难明。
格特鲁德的脸颊,在盒子打开的一刹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红晕,并且迅速蔓延至耳根,甚至连脖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自己那副旧眼镜,手指却停在半空,不知所措。
“试试看,”林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少许,“按你之前那副的度数配的,应该会更清晰些。”
“那副旧的,毕竟不方便。”
格特鲁德几乎是屏着呼吸,动作僵硬地摘下了鼻梁上那副沉甸甸的旧眼镜。
视野瞬间变得更加模糊。
然后,她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拿起那副银色镜框,小心翼翼地戴了上去。
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鼻梁和耳后,异常轻盈,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她眨了眨眼,适应着新的视野。
清晰。
前所未有的清晰。
冯·德里斯特教授留在黑板上的、有些潦草的板书,窗外树枝上最细小的分叉,对面安娜眼中带着笑意的探究,身旁莉泽洛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甚至……
林平静注视着她的目光中,那几乎难以捕捉的、一丝属于“人”的温和关切……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拭去了迷雾,变得锐利而分明。
世界以一种崭新的、鲜亮的姿态涌入她的眼帘。
“怎么样?”
“合适吗?”
安娜迫不及待地问。
格特鲁德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飞快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滚烫的脸庞和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湿热感。
那副崭新的银色眼镜,在她清秀的脸上显得无比妥帖,仿佛它本就该属于那里,瞬间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内敛而温润的光彩。
莉泽洛特看着格特鲁德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羞赧与感动,看着那副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文静气质的眼镜,再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林。
她嘴角努力维持的笑容终于变得有些勉强,默默地低下头,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很适合你,格特鲁德。”
林看着她,做出了结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务实,“清晰的视野很重要。”
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送出眼镜这个行为本身,在此时此刻,尤其是在另外两位女性的注视下,却蕴含着远超字面的意义。
格特鲁德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谢……谢谢你,林同志。”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被她极力压制着。
安娜看看满脸通红的格特鲁德,又看看神色如常的林,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而又带着些许微妙意味的笑容。
她挽起格特鲁德的胳膊,笑着看了眼莉泽洛特,打破了这有些凝滞的气氛:“好啦!”
“既然眼镜也换好了,视野也清晰了,我们是不是该去吃点东西了?”
“我快饿坏了!”
教室里的学生已经散去大半,阳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们四人身上,将那副崭新的银色眼镜框映照得闪闪发光。
格特鲁德脸上的红晕未退,心中却充满了某种轻盈而饱满的情绪,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莉泽洛特跟在安娜另一侧,目光偶尔掠过那抹闪亮的银色,眼神深处,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如同水底的暗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隐现。
而这幅发生在古老大学教室里的、关于一副眼镜的微小插曲,其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