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格特鲁德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林认为,是时候让她,也让自己,去面对那些为此次行动、也为更宏大斗争付出代价的同志们了。
他们去的地方并非正规医院——那太危险。
这是一处由同情革命的医生和护士秘密运营的、隐藏在普通民居内的地下诊所。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石炭酸消毒水气味,掩盖不住淡淡的血腥与伤痛的气息。
狭小的房间里摆放着几张简陋的床铺,上面躺着此次营救行动中受伤的队员,也有在近期其他游击战斗中负伤的赤卫队员。
有的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有的腿上打着夹板,还有的胸口包裹着纱布,脸色苍白。
当林带着格特鲁德走进来时,伤员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看到林,他们眼中流露出尊敬和信任;而当目光落到他身后那个娇小、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格特鲁德身上时,则多了几分了然和温和。
格特鲁德下意识地往林的身后缩了缩,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和愧疚。
这些素未谋面的人,因为他们……因为她,正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林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没有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她跟上,然后率先走向离门口最近的一张床铺。
床上躺着的是此次营救行动中一名负责断后、被流弹擦伤肩膀的年轻队员,名叫卡尔。
他看到林走过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同志。”
林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比平时温和许多。
他俯身检查了一下卡尔的伤口包扎情况,“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同志!”
卡尔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一点小伤,不碍事!”
“医生说再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林点了点头,目光真诚地看着他:“这次多亏了你和同志们断后,行动才能如此顺利。”
“你做得很好。”
卡尔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用力地摇了摇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林又走向另一位重伤员。
那是奥托手下的一名老工人,在之前的工厂防御战中为了掩护工友撤退,腿部被刺刀严重刺伤,感染引发的高烧刚退,此刻还十分虚弱。
林在他床边蹲下,仔细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和需要,并郑重地向他表达了全体同志的感谢和敬意。
“老伙计,好好养伤,”林握了握他那布满老茧、此刻却无力的手,“我们都需要你。”
“等你好了,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们一起去完成。”
老工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嘴唇翕动着,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就这样一张床铺一张床铺地走过去,与每一位伤员交谈,询问伤势,肯定他们的贡献,传达组织的关怀。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激,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他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有对事实的确认和对他们牺牲价值的肯定。
格特鲁德亦步亦趋地跟在林的身后,起初还有些不敢直视那些伤口和绷带。
但渐渐地,她被林与伤员们之间那种朴素而真挚的情感所打动。
她看到那些受伤的工人、学生在面对林时,眼中没有丝毫怨怼,只有信任、甚至是一种为事业付出后的坦然。
当林走到一位在营救她时被爆炸震伤、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的年轻学生队员床边时,他侧过身,将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格特鲁德轻轻引到前面。
“这位是格特鲁德·诺依曼同志,”林向那位年轻队员介绍道,也像是在对房间里所有的伤员介绍,“你们很多人,就是为了救她而受伤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格特鲁德身上。
她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心跳如鼓,羞愧和感激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抬不起头。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轻的队员看着眼前这个羞涩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孩,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却十分真诚的笑容:“没……没事的,同志。”
“你安全了就好。”
另一个手臂受伤的工人也憨厚地笑了笑:“对啊,小姑娘,别怕。咱们打自由军团那帮狗崽子,救自己人,受伤流血,值!”
这简单而质朴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格特鲁德的全身。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迅速湿润,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完全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她的命运已经与这些流血的战士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她朝着房间里的所有伤员,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谢谢……谢谢你们!”
“对不起……让大家为了我……”
后面的话,她已泣不成声。
林站在她身旁,没有阻止她的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眼泪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洗礼,一种与过去那个怯懦自我的告别,也是一种与这个集体、与这场残酷斗争的真正融合。
离开诊所时,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格特鲁德依旧跟在林的身后,但她的步伐不再犹豫,她的脊背挺直了一些。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不起眼的民居,仿佛要将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面孔,永远刻在心里。
林走在前面,声音平静地传来:“记住他们,格特鲁德。”
“记住他们为什么流血。”
“这就是我们战斗的意义。”
格特鲁德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跟上他的步伐。
这一次,她没有再躲在他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