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的热情尚未完全冷却,木桌周围弥漫着一种因初步胜利而带来的、略显乐观的气氛。
恩斯特·霍夫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他忍不住开口:“同志们,事实证明我们是正确的!”
“自由军团看似强大,但在组织起来的工人面前,他们寸步难行!”
“照这个势头下去,柏林……”
“恩斯特同志。”
一个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打断了他。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林。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在煤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如同一座冷静的山峦,脸上没有丝毫因为刚才的欢迎或是近期战果而带来的喜悦。
“你的乐观可以理解,但我们不能被暂时的战术胜利蒙蔽双眼。”
林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包括那几位刚刚被介绍进来的代表,最终落在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等德共核心脸上,“我必须提醒大家,我们目前所面临的,仅仅是这场漫长斗争的第一个回合。”
“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风暴?”
威廉·皮克疑惑地问。
“《凡尔赛条约》。”
林清晰地吐出这个词,仿佛它本身就带着千斤重量,“协约国与德国代表的谈判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我可以断言,最终出台的条约细则,其严苛和屈辱程度,将远超目前所有报纸和政治家最悲观的预测。”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不祥的预言在众人心中沉淀。
“巨额的、足以压垮几代人的赔款;”
“莱茵兰的被占领;阿尔萨斯-洛林的割让;武装力量的被阉割……”
“当这些条款公之于众时,会发生什么?”
林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警示,“民族主义的情绪会被瞬间点燃到极致。”
“临时政府,还有他们背后的保守势力,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盆脏水扣在我们头上!”
“他们会声嘶力竭地宣称,是‘背后的匕首’——”
“也就是我们这些‘十一月罪人’的革命,导致了德国的战败和如今的屈辱!”
地下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能想象到那幅场景:
愤怒的、被民族屈辱感冲昏头脑的民众,在反动势力的煽动下,将矛头指向内部,指向他们这些为劳动者利益而战的人。
“到那时,”林继续说道,眼神锐利,“我们面临的将不仅仅是自由军团的刺刀,还可能包括大量被蒙蔽的、陷入狭隘民族主义狂热的普通民众。”
“我们目前的群众基础,在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民族主义浪潮冲击下,可能会变得脆弱。”
“所以,现在绝不是盲目乐观的时候。我们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加倍努力地做好群众工作。
要用事实和道理,揭露《凡尔赛》条约的帝国主义掠夺本质,阐明只有推翻制造战争和屈辱的资本主义制度,德意志的劳动人民才能真正获得解放!”
卢森堡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李卜克内西的眉头也紧紧皱起,他们显然意识到了林所指出的巨大风险。
然而,林的话还未说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冷冽:
“而要做好群众工作,赢得最广大人民的支持,我们自身就必须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是人民的子弟兵,而不是新的压迫者。”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扫过奥托、迈尔少校,也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德共领导,“我近期收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报告。”
“在我们的一些赤卫队和游击小组中,出现了偷抢群众财物、甚至欺凌平民的行为!”
此言一出,地下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奥托·舒尔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迈尔少校也皱紧了眉头。
霍夫曼和瓦尔特则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许有人觉得,这是小事,是为了筹集经费,或者个别队员纪律松懈。”
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打在每个人心上,“但我认为,这是天大的事!”
“在革命的关键时刻,这种行为就是在亲手摧毁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那就是人民的信任!”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我们凭什么能在柏林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
“凭什么能让自由军团变成聋子和瞎子?”
“不是因为我们有多能打,武器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们拥有人民的支持!”
“是工人给我们提供藏身之所,是居民为我们通风报信!”
“如果我们的队伍里出现了抢劫群众的败类,那我们和自由军团、和旧军队的匪兵有什么区别?!”
“人民还会支持我们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良知和理智。
“因此,我提议,并且要求,”林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视全场,“必须以最严厉的态度,立刻制止并清算这种行为!”
“建立明确的纪律,广泛宣传,让每一个队员都知道,侵犯群众利益是绝对的高压线,触之即死!”
“一旦发现此类行为,无论情节轻重,无论涉及何人,必须立即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我们要用铁一样的纪律向柏林人民证明,我们赤卫队,是来保护他们的,是他们的队伍,而不是另一群骑在他们头上的强盗!”
地下室里鸦雀无声。
林的这番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吹散了刚刚弥漫的些许乐观,代之以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自身队伍纯洁性的深刻警醒。
罗莎·卢森堡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林同志说得完全正确!”
“纪律,是我们革命者的生命线。失去了群众,我们就失去了一切。”
“我完全支持他的提议,必须立刻整肃纪律!”
“同意!”
李卜克内西重重地点头,“革命的暴力必须对准敌人,绝不能对准人民!”
奥托·舒尔茨站了起来,这个朴实的工人代表脸上充满了愧疚和决心:“林同志,您批评得对!”
“是我没有管好下面的人!”
“我回去后立刻清查,哪个兔崽子敢抢老百姓的东西,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迈尔少校也沉声道:“军队失去纪律就是土匪。”
“革命武装亦然。”
“我支持建立严格的军纪条例。”
霍夫曼和瓦尔特也纷纷表态支持。
这次会议,因为林的两次发言,从一次胜利的欢聚,变成了一次深刻的战略预警和严肃的纪律整风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