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冬日天空,总是被工厂烟囱和燃烧路障的黑烟染成一种污浊的灰色。
而在1919年三月的这个严寒季节,弥漫在空气中的,除了煤烟与硝烟,更添了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恐惧。
自由军团的铁蹄并未能如艾伯特政府所愿那般迅速踏平革命的余烬,反而像是闯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燃烧的泥沼。
林所预言并参与引导的“毛细血管”式抵抗,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韧性展现其威力。
在那些狭窄、拥挤、迷宫般的街巷,那些巨大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厂区,此刻都变成了吞噬自由军团士兵的陷阱。
清晨,一队自由军团士兵乘坐卡车,前往东区一家被标记为“赤色堡垒”的铸造厂执行搜查任务。
卡车在布满瓦砾和结冰水洼的街道上颠簸前行。
士兵们抱着步枪,脸上带着疲惫与警惕。
他们已经被这种无休止的、如同捉迷藏般的清剿行动耗尽了锐气。
突然——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从临街一栋废弃公寓的三楼窗口传来。
驾驶卡车的士兵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鲜血溅满了碎裂的挡风玻璃。
失控的卡车歪斜着冲撞向路边,轮胎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
“敌袭!找掩护!”
带队士官的吼声被随之而来的密集射击声淹没。
步枪子弹从街道两侧的窗户、屋顶的矮墙后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
那不是整齐的齐射,而是参差不齐却精准致命的点射,专打露头的士兵和轮胎。
士兵们慌乱地跳下卡车,试图依托车体还击。
然而,他们甚至看不清敌人到底在哪里。
袭击者似乎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砰!”
又一个士兵在试图移动到更好的位置时,被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子弹击中大腿,惨叫着倒地。
“手榴弹!”
不知谁喊了一声,一枚粗糙的、甚至可能是自制的铁管炸弹冒着烟从屋顶滚落,在卡车底盘下爆炸。
剧烈的冲击波和破片将靠近卡车的几名士兵掀翻在地。
交火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当自由军团的士兵们终于组织起有效的火力压制,朝着可疑的窗口疯狂扫射时,袭击者的枪声却戛然而止。
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街道上,只留下歪斜的卡车、几具同伴的尸体、伤员的哀嚎,以及满地闪亮的弹壳。
袭击者带走了他们的伤员和武器,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在运河区,自由军团的一个排试图进入工人聚居区搜捕一名据称是赤卫队小头目的工人。
他们放弃了笨重的卡车,以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进入狭窄的巷道。
然而,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活动的、充满敌意的迷宫。
头顶的晾衣绳会突然断裂,挂满冻硬衣物的重物砸落;
拐角处会毫无征兆地泼下煮沸的污水;
看似无人的地窖盖板下,会突然刺出尖锐的长矛。
他们不时会遭到冷枪袭击,往往只有一两声枪响,却总能造成伤亡。
当他们朝着枪声方向追去时,只会发现空荡荡的房间和早已转移的射击点。
本地的居民,无论是窗口后面无表情的老人,还是角落里眼神冷漠的孩童,都成了袭击者最好的眼线。
自由军团士兵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戏弄的困兽。
而在规模更大的冲突中,赤卫队开始展现出令人惊讶的战术素养。
他们不再仅仅是固守工厂,而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进行灵活的迂回和侧击。
一次,一队自由军团士兵在围攻城郊一家被赤卫队占据的机械厂时,自以为已经完成了包围。
正当他们准备发起最后冲锋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呐喊声。
一支由迈尔少校等人组织的、装备稍好一些的赤卫队主力,利用地下管线和废弃铁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他们的背后,与厂内的守军形成了夹击之势。
自由军团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他们习惯了正面击溃敌人,却无法应对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
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不得不狼狈地突围撤退。
战场上,留下了他们丢弃的武器、弹药,甚至还有一两挺珍贵的重机枪。
类似的场景在柏林各处上演。
自由军团士兵们疲于奔命,他们的士气在不断的冷枪、爆炸、陷阱和神出鬼没的袭击中迅速消磨。
他们开始神经质地对任何风吹草动开枪,这进一步加剧了与本地居民的敌对,也使得他们获取情报变得更加困难。
报纸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自由军团士兵伤亡名单。
自由军团的军官们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个拥有广泛群众基础、高度组织性和坚定意志的抵抗网络。
这个网络如同深植于柏林土壤的庞大根系,你砍掉一片叶子,它会在另一处发出新芽;
你试图连根拔起,却发现它早已与这片土地的血肉融为一体。
林站在安全屋的窗边,听着霍夫曼和瓦尔特从各处汇集来的战报。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深处,却仿佛倒映着柏林街头那无处不在的、燃烧的星火。
“他们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铁与血,可以摧毁肉体,但无法征服一个阶级觉醒的意志。”
“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