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好”
众人转头,看见恩斯特·霍夫曼带着一群明显是支持者的学生站在门口,他们显然是被这里的激烈辩论吸引而来。
格特鲁德也在其中,她紧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羞涩的淡红,但镜片后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担忧交织的光芒。
冯·哈特曼教授的脸色变得严肃,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悦:“我注意到你反复引用马克思。”
“但是年轻人,你要明白,将复杂精微的历史和现实,简单粗暴地归结为经济决定论或阶级斗争,是对人类精神丰富性、对文化、对民族生命力的亵渎。”
“我完全同意现实是复杂的,充满矛盾的,”林迅速回应,不容对方主导话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放弃在混沌中寻找规律,放弃用科学的理论去分析社会肌体病灶的根源。”
“当我们看到工业巨头和容克贵族们利用通货膨胀牟取暴利,而工人们的实际工资却在不断下降,乃至无法维持基本生计时,这难道不是一种可以被分析、被理解,并最终被改变的、冷酷的现实规律吗?”
一个坐在冯·哈特曼身边、留着浓密胡须的年长教授忍不住插话道:“但是这种分析框架太过简单粗暴!”
“人性、文化传统、宗教信仰、民族情感,这些构成我们德意志精髓的因素,难道在你的分析框架里就毫无位置吗?”
“这些因素确实重要,我从未否认,”林承认道,但随即话锋一转,“但它们都是在特定的物质基础和生产关系之上产生,并受其制约的。”
“当一个工人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得不每天在机器旁消耗十二小时甚至更久,当他回到家中只剩下疲惫的躯壳时,他还有什么精力、什么机会去真正享受和追求您所说的那种文化和精神的丰富性?”
“对于他而言,那种丰富性是否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讲堂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如同一个不断加压的锅炉。
一些学生开始鼓掌,而另一些则露出强烈不满的表情,甚至有人发出嘘声。
安娜紧张地观察着这一切,她注意到有几个教授已经在交头接耳,表情严峻。
冯·哈特曼教授站起身,试图用姿态重新掌控局面:“年轻人,你的热情——或者说激情——值得赞赏。”
“但是你要明白,理念的真正力量在于它的超越性。”
“通过精神的升华和内在的自由,我们可以超越现实世界的苦难,达到一种更高的境界。”
“但是教授,”林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力量,穿透了讲堂的喧嚣,“当一位在凡尔登地狱里为国家浴血奋战,获得铁十字勋章的少校——”
“因为一个抛弃了他的祖国和制度——”
“不得不在我们大学这神圣殿堂的走廊里,靠擦地板来养家糊口时,我们该如何用您所说的‘精神的升华’来切实地帮助他?”
“我们能做的难道只是走过去,告诉他应该学会‘超越’现实的苦难吗?”
这句引用具体人物和遭遇的质问,在讲堂里引起了真正的震动。
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学生开始低声而激烈地讨论起来,显然被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打动了。
现实的尖锐棱角,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纯粹思辨的领域。
施密特博士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双手下压,试图平息躁动的空气:“诸位,请安静!”
“今天的讨论非常精彩,充分展现了我们柏林大学自由探索的思想活力。”
“让我们再次以掌声感谢冯·哈特曼教授的精彩演讲,也感谢这位……”
“抱歉,请问你的名字?”
他看向林。
“林·冯·俾斯麦。”
林平静地回答,这个名字在讲堂里引起了一阵新的、含义不明的低语。
“感谢冯·俾斯麦先生的积极参与。”
施密特博士快速说道,仿佛怕再节外生枝,“今天的辩论会就到此结束。”
辩论结束后,人群并没有立即散去。霍夫曼和格特鲁德迅速围到林身边。
“太精彩了!林!”
霍夫曼激动地拍了一下林的肩膀,脸上泛着红光,“你就像大卫面对歌利亚!”
“你让那些活在云端的学究们无话可说!”
“他们根本无力反驳你提出的现实问题!”
格特鲁德则显得更为谨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低声说:“但是林,你这样直接挑战冯·哈特曼教授的权威,会不会给你惹来大麻烦?”
“他在学术界和教育部门都很有影响力,我担心……”
安娜站在林身旁稍后一点的位置,神情复杂,她看着林,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思想的全貌:“我……我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如此直接地质疑冯·哈特曼教授的理论。”
“你几乎是在挑战整个哲学系的传统。”
这时,几个学生向他们走来。
其中一个戴着灰色工人帽、穿着简朴的年轻人对林说道,语气中带着感激:“冯·俾斯麦先生,你说出了我们很多人的心声!”
“哲学不应该只是象牙塔里的智力游戏,它必须能回应我们的苦难!”
但另一个穿着考究深色西装、打着领结的学生则冷冷地哼了一声,语带讥讽:“你把崇高的哲学贬低成了街头政治的宣传口号,这是在玷污学术的尊严,迎合无知者的情绪。”
正当林准备回应时,一位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面容清瘦、眼神中带着理性探究光芒的学生走了过来。
他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却切中要害:“冯·俾斯麦先生,我承认您对现实困境的分析有其力量。”
“但您似乎将您的理论建立在对历史‘规律’的绝对把握上,这是否本身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信仰?”
“您如何证明您所预见的‘未来’就一定是历史的必然,而不是另一种……”
“基于美好愿望的乌托邦构想?”
“您批判旧世界的武器,是否也沾染了您所批判的对象的某种独断色彩?”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质疑都更为深刻,触及了历史决定论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的核心哲学矛盾。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霍夫曼都暂时收起了激动的情绪,看向林。
林看向这位提问者,目光中首次流露出真正的、面对严肃思想挑战时的郑重。
他略微沉吟,仿佛在仔细斟酌词句,然后才缓缓开口:“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先生。”
“首先,我并非认为历史有一个预先写好的、僵硬的剧本。”
“我所指的规律,是建立在分析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基础上的趋势,是揭示了社会形态更替的可能性,而非宿命。”
“它之所以是科学的,不是因为它来自先知启示,而是因为它源于对现实矛盾的深刻分析,并能被实践所检验。”
他停顿了一下,让听众消化这句话,然后继续说道:“其次,我所描述的的未来,并非像自然规律那样会自动实现。”
“它需要具备客观条件,但同样,甚至更重要的,是主观力量的准备——也就是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觉醒和一个用科学理论武装起来的先锋队的正确领导。”
“我们不是历史的被动等待者,我们是历史的积极参与者和创造者。”
“我们基于对规律的认识去行动,去争取那个可能性,使其成为现实。”
“这恰恰不是宿命论,而是强调实践和主观能动性的哲学。”
“至于独断……”
他微微摇头,“任何理论都需要接受现实的、持续不断的检验,在实践面前,没有理论拥有免于批判的特权,包括我此刻所阐述的。”
那位提问的学生听完,脸上的质疑并未完全消散,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
他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再反驳,只是微微颔首,低声说:“我明白了您的立场。感谢您的解答,这确实……”
“值得深入思考。”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了。
这个反应,比简单的赞同或反对,更具有思想上的分量。
面对其他的赞扬与指责,林转向最初围过来的众人,总结般地说道:“我认为,真正的哲学不应该惧怕现实的考验,也不应该惧怕理性的质疑。”
“如果一种理论无法解释我们身边正在发生的苦难,无法指引改变苦难的道路,或者在逻辑上无法自洽,那么它就需要被修正、被超越,或者被扬弃。”
在返回沃尔夫教授家的路上,安娜一直沉默不语,沉浸在方才激烈的思想交锋中。
直到走到菩提树下大街,初冬的寒风吹拂着落叶,她才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明澈:“你知道吗?”
“你今天说的话,尤其是最后对那位同学的回应,让我想了很多。”
“我以前总觉得哲学是高高在上的,纯粹思辨的,但现在我开始思考,它也许真的应该与现实产生更多联系,并且能够经受住现实的拷问。”
林望着街道上匆匆走过的、为生计奔波的行人,轻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哲学不应该只是少数精英的奢侈品或智力消遣。”
“它应该成为照亮普通人前进道路的火炬,成为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
当晚,奥古斯特教授在晚餐时,一边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一边看似随意地提到了这场辩论:“我听说你今天在哲学系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整个系都在谈论冯·哈特曼教授与一个名叫‘冯·俾斯麦’的年轻人的激烈辩论。”
林放下刀叉,坦诚地看着教授:“希望我的言论没有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教授。”
“恰恰相反,”教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许赞赏又夹杂着忧虑的复杂微笑,“沉闷的学术界需要这样的冲击,需要鲶鱼来搅动一池静水。”
“你的论点……很有力量,也很有启发性。”
他顿了顿,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冯·哈特曼教授绝非仅仅是个学者,他在教育部有很多朋友,而且……”
“他不是一个能轻易忘记公开质疑的人。”
……
柏林冬夜,《红旗报》编辑部如同一艘在风暴中艰难航行的船只。
窗外是死寂的街道,窗内则是另一种形态的惊涛骇浪——油墨与纸张的气味、廉价烟草的辛辣,以及无声却激烈的思想交锋,共同构成了一种紧绷的氛围。
卡尔·李卜克内西正伏在堆满稿件的桌前,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中的铅笔在清样上快速划动,留下急促而有力的批注。
煤油灯摇曳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勾勒出被信念与极度疲惫共同雕琢出的坚硬轮廓。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带进一股走廊的冷风和细碎的雪粒。
一个年轻的工人通讯员——埃里希,带着一身室外寒气走了进来。
他摘下磨损严重的帽子,拍打着肩膀上的积雪,脸颊冻得通红,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光芒。
“李卜克内西同志,”埃里希的声音因寒冷和急促而有些发紧,他快步走到桌前,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我从‘知识咖啡馆’那边过来。听到一个消息,觉得应该立刻向您报告。”
李卜克内西从稿纸上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埃里希。
他对这个活跃在工人聚居区、负责传递信息和组织小型读书会的年轻同志有印象,知道他热情且可靠。
“什么消息,埃里希?”
“是自由军团在蒂尔加滕附近又有新动向,还是莫阿比特区工厂的罢工遇到了麻烦?”
他的声音带着连日熬夜留下的沙哑。
“不,不是那些。”
埃里希摇了摇头,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沿,仿佛要确保信息的重量能完全传递过去,“是关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团体,他们在组织一场活动,我觉得……”
“很不寻常。”
李卜克内西微微后靠,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编辑部里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远处排字工人隐约的敲击声。
“是一个围绕着一个叫林·冯·俾斯麦的年轻人形成的小圈子,”埃里希说道,仔细观察着李卜克内西的反应,见对方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特别的表示,便继续下去,“‘俾斯麦’这个姓氏很扎眼,但据我观察,他本人似乎和那个容克家族没什么直接关联,更像是个学者型的青年。”
“但他身边聚集了一些柏林大学的学生,还有一个叫奥托·舒尔茨的金属加工厂工人,看起来是个实在人。”
“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李卜克内西问道,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铅笔。
大学里的讨论小组很多,通常并不值得他投入太多注意力。
“这就是关键,”埃里希的语调升高了一些,“他们计划在下周四晚上,在‘知识咖啡馆’的地下室,公开组织一场‘退伍军人讨论会’!”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退伍军人讨论会?”
李卜克内西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缓,但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如同瞄准了目标的枪口。
这个词汇组合在他脑海中激起了涟漪。
在当下所有政治力量都在争夺工厂、争夺街道,却普遍忽视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庞大、迷茫、充满愤怒的被遣散士兵群体的时候,这个举动显得格外突兀,甚至……
有些大胆得过了头。
“是的,”埃里希用力点头,开始详细描述他打听到的细节,“主题据说是讨论退伍军人的处境、战争的责任以及未来的出路。”
“他们的传单上写着,‘在暴力与麻木之外,寻找理性的道路’。”
“我搞到了一份。”
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纸张,小心地铺在桌上。
李卜克内西拿起传单,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排版并不专业,但语句清晰,直指核心问题——生存的艰难、被社会抛弃的屈辱、对未来的绝望。
没有直接煽动暴力,但字里行间蕴含着一种冷静的、寻求组织与行动的号召。
“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埃里希补充道,“不仅印制了传单在波茨坦广场和火车站附近悄悄散发,还安排了人手,据说由那个工人奥托负责,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挑衅,确保会场安全。”
“看起来不像是即兴之举,而是有计划的行列。”
李卜克内西静静地听着,手指在传单上轻轻敲击。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编辑部的墙壁,看到了柏林街头那些穿着破旧军大衣、眼神空洞或充满戾气的退伍士兵的身影。
这是一股巨大的、未被引导的力量,也是一片危险的、一触即发的干柴。
这个名叫林的年轻人,和他的小团体,竟然试图去触碰这片领域?
“林·冯·俾斯麦……”
李卜克内西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记忆中搜索,但最终确认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与任何已知的理论家或活动家都对不上号。
“一个陌生的名字,却做着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抬起眼,看向埃里希,“他不仅看到了问题,而且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它。”
“这需要勇气,或者……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底气。”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赞许还是批评,只有一种极度专注的审视。
“同志,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埃里希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期待,“要不要派人去接触他们,了解一下他们的真实背景和意图?”
“或者,我们也应该立刻着手,准备我们自己的、针对退伍军人的宣传和集会?”
李卜克内西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有远处一盏煤气灯在寒风中孤独地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
他的脑海中飞速权衡着。
斯巴达克派正面临着来自政府、社会民主党右翼以及磨刀霍霍的自由军团的巨大压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团体,他们的行动是纯粹的理想主义冲动,还是背后有更复杂的图谋?
他们的尝试,是会启发更多人关注这个被忽视的群体,还是会因为准备不足或方式不当而提前引爆这个火药桶,打乱工人运动本就艰难的步调?
“埃里希,”李卜克内西转过身,脸上的疲惫被一种审慎的决断所取代,“这个消息很重要。”
“你继续留意那边的动向,特别注意,自由军团或者其他右翼团体是否也得知了风声。”
“但暂时不要主动接触,也不要干涉他们的筹备。”
“我们需要观察。”
“是,李卜克内西同志!”
埃里希挺直了胸膛。
“另外,”李卜克内西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在一张便笺上快速写了几个字,“把这个消息,连同这份传单,立刻送给罗莎·卢森堡同志。”
“告诉她……”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停留,墨迹微微晕开,“告诉她,‘一颗未知的棋子落入了灰色地带,需要观察其轨迹。’”
埃里希接过便笺和那份珍贵的传单,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
“我明白,我这就去办。”
年轻的通讯员转身,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渐远去。
编辑部里重新被沉寂笼罩,只有煤油灯忠实地散发着光和热。
李卜克内西没有坐回椅子,而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上。
林·冯·俾斯麦……
退伍军人讨论会……
下周四,“知识咖啡馆”……
这些信息在他脑中盘旋。
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石子投入浑浊而汹涌的历史河流,激起的涟漪尚小,但其潜在的动能却难以估量。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