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夏洛藤堡区,奥古斯特教授家。
白日的喧嚣与紧张仿佛被这浓重的黑暗吸收殆尽,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工人巡逻队的脚步声,提醒着人们这座城市仍处于革命的非常时期。
林·冯·俾斯麦房间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漆黑的建筑外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屋内,林并没有如常伏案工作,他只是和衣靠在简易的行军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被灯光投射出的、随着窗外树枝摇曳而微微晃动的阴影。
明日即将启程前往莫斯科,纵使他心志坚韧,思绪也难免纷杂。
战略的推演、可能面临的诘难、与列宁会面的预期……
以及,那悄然缠绕在理性思虑边缘的、关于同行者与送行者的细微牵绊。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极轻、极犹豫的叩击声。
不是工作人员惯常的节奏,更像是指尖试探性的触碰。
林眸光一凝,瞬间从沉思中惊醒,身体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声音平稳地开口:“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然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些许心虚的女声响起,如同夜风拂过窗棂:“……是我,安娜。”
安娜?
林微微一怔,这个时间,她怎么会来?
他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安娜·沃尔夫穿着单薄的睡裙,外面胡乱裹了一件深色的羊毛披肩,金色的发辫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在颊边。
她赤着脚,白皙的玉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软绵绵的枕头。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仰着脸,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蓝眼睛带着一种混合着倔强、不安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光芒望着他。
“安娜?”
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带着疑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的目光扫过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脚趾,侧身让开了通道,“先进来,外面冷。”
安娜像一条灵活的小鱼,飞快地溜了进来,顺手轻轻带上了门,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她站在房间中央,抱着枕头,有些局促地环顾了一下这个极其简陋的房间——一张床,一张堆满书籍文件的桌子,一把椅子,再无他物。
她的目光最后落回林身上。
“我……”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一点,但依旧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紧绷,“我猜你明天要走了,肯定会因为想东想西而睡不着觉,所以……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
这个理由听起来颇为牵强,甚至有些倒打一耙的意味。
林看着她那副明明是自己心神不宁却硬要说是来“陪”他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哑然。
他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
安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脸颊微微发热,但依旧强撑着理由,甚至往前凑了一小步,仰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理直气壮一些:“难道不是吗?”
“你每次遇到大事,表面上看起来没事,其实脑子里肯定在不停地转,根本休息不好!”
“我……我可是你姐姐!当然要来看看你!”
“姐姐……”
林在心中无声地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看着眼前这个只比他年龄大一点点、此刻却努力摆出长辈姿态的少女,一种混合着荒谬与些许暖意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
他当然看得出,所谓的“他睡不着”只是借口,真正无法入眠、需要陪伴的,恐怕是她自己。
对远行的担忧,对未知的不安,或许还有……对格特鲁德能与他同行的、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介意,都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被放大,驱使着她做出了这样冒失又大胆的举动。
见林依旧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黑眸平静地看着自己,安娜心底那点强装的底气快要泄光了。她抱着枕头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恳求:“就……就一会儿也不行吗?”
“我保证不吵你,就在旁边坐着……”
“或者,你睡你的,我……我可以坐在地上……”
她越说声音越小,目光甚至开始游移,不敢再与他对视。
看着她这副快要败下阵来的样子,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赤着的双脚,林心底那最后一丝基于纪律和理性的拒绝,悄然融化。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仿佛不存在。
“……胡闹。”
他最终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责备。
他转身走到床边,拿起自己那件叠放在床尾的、稍厚一些的军大衣,递给她,“披上,地上凉。”
安娜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飞快地接过还带着林体温余韵的大衣,将自己紧紧裹住,仿佛那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大衣对她来说过于宽大,下摆几乎垂到脚踝,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
林没再说什么,自己则坐回了那把唯一的硬木椅子上,拿起桌上看到一半的文件,似乎真的打算继续工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便你。”
安娜立刻心领神会,她抱着自己的枕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靠着床沿,蜷缩着坐在了地板上,用林的大衣紧紧裹住自己,只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怀里的枕头垫在背后。
地板确实冰凉,但裹着带有林气息的大衣,她却觉得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包裹了她。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林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昏黄的灯光下,他坐在桌前的侧影挺拔而专注,而她则像一只找到庇护所的小兽,安静地蜷缩在离他不远不近的阴影里。
安娜并没有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微蹙的眉头,看着他偶尔停留在某行字句上时专注的眼神,看着他握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她原本躁动不安的心,在这个静谧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奇迹般地缓缓平复下来。
她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很任性,很不符合规矩,但她不后悔。
只要能这样在他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感受着他的存在,仿佛就能抵消一部分明日分离带来的空茫。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他转过头,发现安娜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竟然真的睡着了。
也许是心神放松后的疲惫,也许是这夜太过安宁。
她蜷缩在地板上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纯真。
林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
最终,他站起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连人带大衣一起抱了起来。
安娜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脑袋本能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寻找更温暖的位置,却没有醒来。
林将她小心地放在了自己那张并不宽敞的行军床上,拉过薄薄的毯子,为她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凝视着她在睡梦中依然微微撅起的嘴唇,仿佛还在为什么事情赌气一般。
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却没有再拿起文件。
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如同沉默的哨兵。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
离别的夜晚,因为这不请自来的陪伴,少了几分冷清,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缠绕心间的暖意。
而他,或许注定要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不是为了思考战略,只是为了守护这份笨拙而真挚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