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站在讲台的阴影里,指尖抚过那叠精心准备的演讲稿。
纸页上是严谨的逻辑、引用的数据、层层递进的论证——那是他作为学者和战略家的本能。
然而,当他抬起眼,望向台下那片在暮色与灯火交织中沉默涌动的人海时。
他看到的是疲惫深深刻在眉间的工人,是攥紧拳头眼神却带着迷茫的青年,是裹着头巾面容憔悴却依然挺直脊背的妇女。
他看到的不是需要被理论说服的对象,而是饱受苦难、渴望答案、亟待点燃的千柴。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超越了理性的计算,在他胸中涌动。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在周围同志惊愕的注视下,他将那叠凝聚了心血的稿纸随手扔在了身后的木箱上,纸张散落。
然后,他一步,稳稳地踏上了那简陋的讲台。
煤油汽灯的光芒瞬间将他笼罩,千百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用铁皮喇叭,而是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压过了晚风的呜咽。
“柏林的工友们!受够了欺压的兄弟姐妹们!”
开场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我们站在这里!站在那些老爷们划下的边界线上!”
他手臂一挥,指向莫阿比特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他们想用这条线,告诉我们,那边是‘秩序’,这边是‘混乱’!”
“他们想用刺刀和谎言,把我们分割开来!”
“让我们工人打工人,让穷人恨穷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讥讽:
“可是,告诉我!”
“当你们在工厂里流尽血汗,却拿不到养家糊口的工钱时,那些许诺‘秩序’的老爷们在哪里?!”
“当你们的孩子在寒夜里挨饿受冻时,那些高喊‘国家荣誉’的资本家们在哪里?!”
“当他们勾结外国的银行家,签下卖国的条约,把如山一样的债务压到我们肩上时,他们又可曾问过我们这些‘混乱’的工人一句?!”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鞭子抽打着空气,也抽打着每个人的心。
台下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许多人的眼神开始燃烧。
“他们不在!”
林自己回答了问题,声音斩钉截铁,“他们在豪华的宴会厅里碰杯,他们在秘密的会议室里瓜分利益!”
“他们用花言巧语煽动民族仇恨,就是为了掩盖真正的矛盾——是他们,这些骑在我们头上吸血的工厂主、容克贵族、还有他们圈养的官僚和军官,才是我们一切苦难的根源!”
他不再使用复杂的理论术语,而是用最生动、最直白的语言,将阶级剥削的本质赤裸裸地剥开展示。
他描绘着黑心工厂主如何克扣工资、延长工时,描绘着投机商人如何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将工人和市民逼入绝境。
就在气氛逐渐升温,人群的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之时,一个尖锐而充满敌意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炸响,粗暴地打断了林的演讲:
“住口!你这个东亚来的煽动者!德国的叛徒!”
“你和你的同伙才是国家的蛀虫!是你们引来了混乱和屈辱!”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声音来源。
只见几个穿着旧军装、面色凶狠的年轻人正挤在人群中,为首一人正指着讲台,脸上满是激愤和鄙夷。
维持秩序的赤卫队员立刻紧张起来,试图向那边挤去,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
讲台上,林的演讲戛然而止。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惊慌,甚至连语速都没有改变。
他抬起手,示意准备行动的赤卫队员稍安勿躁,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几个挑衅者,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看吧,工友们,”林的声音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这就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当道理站在我们这边,当他们无法回答‘是谁剥削了工人’,‘是谁签下了卖国条约’这些问题时,他们就会试图转移视线。”
“他们会攻击我的肤色,我的来历,给我扣上‘叛徒’、‘煽动者’的帽子。”
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几个脸色变了的挑衅者:“那么,请你们当着所有工友的面回答——是我,这个你们口中的‘东亚人’,克扣了你们的工资吗?”
“是我让你们的工厂主将机器拆走抵债吗?”
“是我命令自由军团向饥饿的工人开枪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匕首,直刺要害。
那几个挑衅者张了张嘴,脸色涨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嘘声和愤怒的低吼。
“回答不出来,对吗?”
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因为你们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是谁!”
“把水搅浑,制造分裂,这正是那些剥削者们最希望看到的!”
“他们害怕我们团结起来!”
他不再理会那几个在众人怒视下显得孤立无援的挑衅者,重新将目光投向广大人群,声音变得更加洪亮,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让他的信念更加坚定:
“但是,工友们,我们不再沉默!”
“自从镇压开始,我们的赤卫队,我们的游击队,做了什么?”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我们没收了那些拒绝支付工资、勾结自由军团的工厂主的机器和库存!”
“我们打开了那些囤积粮食、妄图饿死我们的奸商的仓库!”
“我们把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还到了你们的手上!”
“也许只是一袋面粉,也许只是一些过冬的煤块,但那是我们拿回的,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台下开始有人用力点头,低声附和。
这些事迹早已在工人区流传,此刻由林的口中说出,更增添了一份确凿和力量。
刚才被挑衅者打断的愤怒,此刻化为了更强烈的认同。
“有人害怕我们,污蔑我们是破坏者,是暴徒!”
林的声音再次激昂起来,“是的,我们破坏了!”
“我们破坏了那吃人的旧秩序!”
“我们破坏了那永无止境的剥削!”
“但我们更是建设者!”
“我们在废墟上,要建立一个属于劳动者自己的新世界!”
他停顿了片刻,让激荡的情绪在空气中发酵。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货场,只有汽灯和无数双燃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却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撼人心魄的力量: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这些人,不会在这里了。”
这句话让全场瞬间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停滞。
“也许,我们会被打败,会牺牲,会消失在柏林的大街小巷。”
他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一种可能的未来,没有悲情,只有陈述。
“但是——”
这个转折,他用了全身的力量,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道路,会给你们开医院,会不得不减少对你们的剥削!”
他的手臂猛然挥下,指向虚无,仿佛在指着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不是因为他们突然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台下每一张仰起的脸,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因为我们来过!因为我们战斗过!因为我们用鲜血和生命告诉了他们——劳动者,不可欺!”
“人民,不可侮!”
轰!
积压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掌声、呐喊声、口哨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货场,震耳欲聋!
人们挥舞着拳头,热泪盈眶,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屈辱、愤怒和希望都尽情嘶吼出来。
林最后的那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茫和恐惧,揭示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真理——尊严和权利,从来不是恩赐,而是斗争的结果!
恩斯特和他的纠察队被这沸腾的场面震撼,更加警惕地注视着黑暗。
迈尔少校紧握着枪,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格特鲁德站在人群里,望着讲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泪水模糊了镜片,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林的演讲,没有稿纸,却比任何精心准备的讲稿都更具力量。
他不仅击溃了拙劣的挑衅,更点燃了无数人心中那团永不熄灭的革命之火。
这句“因为我们来过”,必将随着柏林的风,传遍每一个角落,成为这个冬天最响亮、最持久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