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施潘道区,西门子城。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城区,不如说是一座钢铁、砖石与汗水构筑的工业神殿。
无数红砖厂房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高耸的烟囱昼夜不停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吐着浓烟。
错综复杂的铁轨和运河网络如同血管,为这座庞大的生产机器输送着养料与生命。
林带着安娜和格特鲁德,跟随着下工的人流,走进了这片对于她们而言完全陌生的领域。
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硫磺味、金属切割液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由成千上万工人身体热量共同蒸腾出的、难以言喻的蓬勃生气。
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汽笛声,与脚下地面隐约传来的机械震动感交织在一起。
“这里……就是西门子城?”
安娜裹紧了围巾,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望不到边的厂房和川流不息的工人人群,语气中带着震撼。
这与她所熟悉的、充满学术气息的柏林大学和宁静的格鲁讷瓦尔德形成了天壤之别。
“嗯,德国工业的心脏之一。”
林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异常平静,“也是无数无产阶级日夜劳作、创造真实财富的地方。”
林带着安娜和格特鲁德站在了一个车间入口。
巨大的声浪和繁忙的景象让两位一直生活在相对优渥环境中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安娜下意识地抓紧了林的胳膊,格特鲁德则微微张着嘴,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这个与她平日所处的安静图书馆或整洁家庭截然不同的世界。
“别怕,”林微微侧头,声音在噪音中显得很平静,“这里才是创造真实世界的地方。”
很快,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身材壮实的中年人看到了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沉稳而带着笑意的脸——正是奥托·舒尔茨。
“林同志!你们来了!”
奥托的声音洪亮,带着工人特有的爽朗,“还有安娜小姐,格特鲁德小姐,欢迎来到我们的‘前线’!”
他幽默地挥了挥手,指向身后繁忙的车间。
“奥托同志,麻烦你了。”
林笑着与他用力地握了握手。
“不麻烦,正好让大伙儿也看看,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奥托说着,目光转向车间深处,“跟我来,汉斯他们就在那边。”
他们穿过车间。
安娜和格特鲁德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盘绕的电缆和零星散落的金属零件,目光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
巨大的冲压机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工人的操作下发出沉闷的巨响;
车床前,工人们专注地盯着旋转的工件,眼神锐利;
炽热的锻炉旁,赤着上身的汉子们挥汗如雨,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这是一种粗犷、原始而又充满力量的美。
在一个相对安静些的装配区,她们看到了汉斯·迈尔少校。
他同样穿着一身工装,虽然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
他正和另外几个同样带着军人气质的男人围在一张工作台前,专注地组装着一批复杂的阀门零件。
迈尔的动作并不像旁边老工人那样娴熟流畅,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和过于小心翼翼。
但他的神情却异常专注,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手中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需要精心呵护的精密仪器。
“汉斯。”
奥托喊了一声。
迈尔抬起头,看到林一行人,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对身边的同伴低声交代了几句,走了过来。
他身边的几个前军人也好奇地望过来,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看到“自己人”的暖意。
“冯·俾斯麦先生,”迈尔的声音依旧带着军人的刻板,但语气温和了许多,“安娜小姐,格特鲁德小姐。”
他微微颔首致意。
“迈尔先生,你们……”
“在这里工作还习惯吗?”
安娜看着迈尔手上新添的几道细小划痕和油污,忍不住问道。
迈尔少校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回头看了看那张工作台,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某种……安定感。
“说实话,安娜小姐,起初很不习惯。”
他坦诚地说,声音在机器的背景音中显得沉稳,“习惯了指挥和命令,现在要从头学习如何服从机器的节奏,如何让自己的手指听从图纸的指令,这很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间,“但是,在工人同志们自发组成的工会帮助之下,这里没有欺骗,没有空洞的许诺。”
“你流下汗水,机器会给你回应;你完成一个零件,就能拿到报酬。”
“虽然微薄,虽然我们依然是被剥削的,但这足够我给我的索菲买一本新的图画书,或许……”
“或许还能存下一点,为明年冬天的圣诞树。”
“事情总得一步一步来,剥削只是暂时的,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新社会。”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让安娜和格特鲁德动容。
她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养家糊口的收入,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
这比任何理论上的说教都更有力量。
“而且,”迈尔少校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找到组织的意味,“在这里,我们这些人,”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同伴。
“能互相照应,奥托同志和其他工友也愿意教我们。”
“我们不再是战场上被遗忘的孤魂,也不是街头无人问津的流浪汉。”
“我们是工人,是劳动者。”
这时,奥托插话道,语气带着自豪:“林,你出的主意真不错。我们这里正好缺有纪律、肯学的人。”
“汉斯他们虽然上手慢点,但认真、负责,比有些吊儿郎当的强多了!”
“而且,有他们在,车间里那些想找麻烦的自由军团混混也安分了不少。”
林点了点头。
这正是他设想的一部分:
将退伍军人这股力量,引导到生产的轨道上,让他们在劳动中获得经济独立和新的身份认同,同时也能成为工人运动中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潜在力量。
“我们能……试试吗?”
格特鲁德忽然小声地问,她看着工作台上那些闪闪发亮的金属零件,眼中充满了好奇。
奥托和迈尔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奥托爽快地说:“当然可以!”
“来,我教你们拧螺丝,这可是最基本的!”
在奥托和迈尔耐心的指导下,安娜和格特鲁德有些笨拙地拿起工具,尝试将几个简单的部件组装在一起。
她们的手指远不如工人们灵巧,螺丝刀总是打滑,额头上也急出了细汗。
但当她们终于在指导下,成功将一个部件严丝合缝地装好时,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容。
那是一种亲手参与创造的、最原始的快乐。
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林,心中感慨。
他带她们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让她们看到退伍军人的安置情况,更是为了让她们亲身感受到劳动人民创造世界的伟大力量。
理论需要实践的滋养,同情需要转化为理解。
在这个轰鸣的车间里,阶级意识不再是书本上的名词,而是变成了可触摸的金属、可听见的节奏、可感受到的汗水与温度。
当她们离开车间,重新走入寒冷的户外时,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机器的轰鸣。安娜沉默了很久,忽然轻声对林说:“我以前……从未真正理解‘劳动’意味着什么。”
”今天,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格特鲁德也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看着自己虽然已经洗干净,却似乎仍残留着金属气味的手指,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