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1919年初。
这座“光明之城”尚未从战争的阴影中完全走出,但胜利的喧嚣已然淹没了曾经的伤痛。
香榭丽舍大街两侧悬挂着协约国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浮的庆典气氛。
然而,在城市边缘,那座宏伟奢华、象征着波旁王朝绝对君权的凡尔赛宫,此刻正进行着一场将决定欧洲乃至世界未来数十年命运的谈判。
镜厅内,水晶吊灯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巨大的拱形镜面里,反射出长长的谈判桌,以及围坐在桌旁或侍立其后的一张张面孔。
他们是胜利者,是主宰者,是即将为战败者书写命运判词的法官。
会议的气氛远非和谐。
烟雾从精致的烟灰缸和廉价的烟斗中袅袅升起,混杂着皮革、古龙水和权力的气息。
英国首相劳合·乔治,这位精明的威尔士人,手指灵活地把玩着一支钢笔。
他面临着国内“绞死德皇”和“榨干德国”的汹涌民意,但同时也深知一个彻底破产、陷入混乱的德国不符合大英帝国长远的欧陆平衡战略。
他需要在惩罚与稳定之间找到一条微妙的钢丝,语气时而强硬,时而闪烁其词,像一只老练的猫,在扑杀前权衡着利弊。
法国总理乔治·克列孟梭,人称“老虎”,则毫不掩饰其刻骨的仇恨和坚定的目标。
他的国家在战争中流血殆尽,大片国土化为焦土。
他双臂抱胸,灰白的胡子倔强地翘着,眼神锐利如鹰隼,每一次发言都像一记重锤:“先生们!”
“我们必须确保德国这头野兽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莱茵兰必须脱离德国,萨尔区的煤矿必须归属法国,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强大的缓冲地带!”
“赔款?”
“必须是一个让德国世代偿还的天文数字!”
”这是法兰西应得的补偿,是防止下一次侵略的唯一保障!”
他的声音在镜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这位带着“十四点原则”理想主义蓝图而来的学者总统,此刻显得疲惫而有些格格不入。
他倡导民族自决、公开外交和集体安全,试图建立一个能永久杜绝战争的国际联盟。
他试图缓和克列孟梭的复仇欲望:“总理先生,公正持久的和平不能建立在仇恨之上。”
“过度的惩罚只会播下新战争的种子。我们应该考虑德国的实际支付能力,一个稳定的欧洲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但他的声音常常被更现实、更尖锐的争吵所淹没。
他带来的理想,正在巴黎现实政治的泥潭中迅速褪色。
意大利总理奥兰多则更多地关注着亚得里亚海对岸的领土许诺,时而加入争吵,时而被边缘化。
日本的代表牧野伸显男爵则沉默寡言,主要兴趣在于攫取德国在东方的权益和太平洋上的岛屿,对欧洲事务兴趣缺缺。
围绕着他们的,是成堆的文件、地图、专家报告。
代表们用各种语言激烈地辩论、争吵、妥协。
地图被一次次铺开,边界线被红笔划来改去,仿佛那不是疆土,而是可以随意切割的蛋糕。
“先生们,关于但泽自由市的问题……”
“德国的陆军必须被限制在十万人以内,不得拥有重炮和飞机!”
“他们的海军主力舰必须全部移交给我们,或者凿沉!”
“赔款总额必须明确!”
”两百亿?三百亿?金马克!”
“所有的殖民地必须由我们进行委任统治!”
每一项条款的提出,都伴随着精密的算计和赤裸裸的利益争夺。
这里没有德国代表的位置,他们只能在附近的旅馆里焦灼地等待,等待着一份他们无权修改、只能选择接受或拒绝这最后通牒,而拒绝意味着战争重启和入侵。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胜利的傲慢、历史的复仇、现实的贪婪和一丝对未来隐隐担忧的复杂情绪。
克列孟梭的强硬背后,是对莱茵河对岸那个强大邻国根深蒂固的恐惧;
劳合·乔治的摇摆背后,是对欧陆均势可能被法国打破的警惕;
威尔逊的坚持背后,是他那正在崩塌的理想主义大厦。
在这金碧辉煌的镜厅里,在无数面镜子冰冷映照下,一份旨在终结所有战争的条约,正因其内在的不公、严苛与短视,悄然埋下了下一场更大规模、更残酷冲突的种子。
他们以为自己在塑造和平,却不知正在锻造一把通往未来的、更加血腥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