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信局的人来了。
三个穿着蓝制服的工人,开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车顶绑着一卷卷黑色的电话线。车一停在村口,半个村的人都围上来了。
“这是干啥的?”孟桂香踮着脚往车里看。
“装电话的。”司机师傅说。
“装电话?给谁装?”
“吴老虎家。”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乖乖,装电话?那得多少钱?”
“听说要好几千呢!”
“老虎这是真发财了。”
苏文清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那些工人从车上卸下工具。铁锤、钢丝钳、还有一个黑色的电话机,装在一个硬纸盒子里。
吴老虎从屋里出来,手里夹着烟,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师傅,辛苦了。”他递给工人一包中华烟。
“不辛苦,应该的。”工人接过烟,“吴老板,你们村这是第一家装电话吧?”
“对,第一家。”吴老虎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大,生怕围观的人听不到。
工人开始干活了。先是在苏家院子里找最合适的位置立电线杆。然后从村口一路拉线过来,黑色的电话线像一条蛇,从一根电线杆爬到另一根电线杆上。
孟桂香、段玉莲这些长舌妇跟在后面,一边看一边议论。
“你说这线断了怎么办?”
“雷劈了不危险吗?”
“听说城里人家家都有这个,一拎起来就能说话。”
“跟神仙似的。”
苏文清也跟着看了一上午。看着那条线慢慢从村口延伸到自己家,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文清,”吴老虎走到他身边,“以后这电话主要你来接。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我,你就记下来。”
“我?”
“对,你。”吴老虎拍拍他的肩膀,“你读过书,说话好听,比我合适。”
苏文清点点头,但心里有些忐忑。他从来没用过电话,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下午的时候,电话装好了。
那是一部黑色的固定电话,方方正正的,有个弯曲的听筒。电话就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旁边还放了一个小本子,用来记录。
工人调试好了,拿起听筒拨了个号码。
“喂?电信局吗?我是安装组,编号8734的电话已经装好了,可以正常使用。”
说完,他把听筒递给吴老虎。
“你试试。”
吴老虎接过听筒,有些紧张地问:“说什么?”
“随便说,你听听有没有声音。”
“喂?喂喂?”吴老虎对着听筒说。
听筒里传来电信局话务员的声音:“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吴老虎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
“没事,没事,试试机器。”
他把听筒放下,转身对围观的村民说:“行了,能用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
“真能说话?”
“跟面对面一样?”
“老虎,给我们演示演示呗。”
吴老虎摆摆手:“改天,改天再演示。”
工人收拾好工具,开车走了。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但那部黑色的电话,静静地坐在桌子上,像一个来自外星球的东西。
电话装好的第三天,响了。
“铃铃铃——铃铃铃——”
声音很尖锐,苏文清正在院子里画画,被吓了一跳。
“文清!接电话!”程小芳从厨房里喊。
苏文清跑进堂屋,站在电话前面,有些不知所措。
“铃铃铃——”
他想起吴老虎教他的,拿起听筒,放到耳边。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请问是吴老虎家吗?”
“是,是的。”苏文清的声音有些紧张。
“吴老板在吗?”
“不在,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吧,我不太确定。”
“那你是?”
“我是……”苏文清犹豫了一下,“我是他朋友。”
“哦,那麻烦你转告吴老板,就说郑州的老李打过电话,关于那批瓦器的事,价格可以再谈谈。我的电话是……”
苏文清赶紧拿起笔,记下了电话号码和留言。
“好的,我一定转告。”
“谢谢啊,小兄弟。”
电话挂断了,苏文清还站在那里,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刚才和他说话的人,在郑州。郑州离瓦盆村有几百里,但通过这条电话线,他们就像面对面聊天一样。
这种感觉,很神奇。
吴老虎回来后,看到纸条上的留言,很高兴。
“文清,你记得真清楚。”他说,“这个老李,是我一个重要客户。他能主动打电话过来,说明对我们的货很满意。”
晚上,吴老虎给郑州回了电话。苏文清在旁边听着,听吴老虎和那个老李谈价格,谈数量,谈运输。
那些词汇对苏文清来说都很新鲜:订金、合同、批发价、运费……
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电话装好后,隔三差五就会响。
有时候是生意上的事,有时候是朋友闲聊。吴老虎不在家的时候,苏文清就负责接电话,记留言。
慢慢地,他开始熟悉吴老虎的那些生意伙伴。
郑州的老李,声音粗犷,爱开玩笑。
洛阳的王经理,说话很快,总是催着要货。
还有一个南京的张老板,声音很温和,每次都会问候苏文清:“小兄弟还好吧?”
通过这些电话,苏文清第一次真正了解到吴老虎的生意规模。
那些订单,动辄就是几万块钱。那些城市,对苏文清来说只是地图上的名字,但现在变得具体起来。
有一次,洛阳的王经理打电话过来,说想要一批特殊的瓦器,做酒店装修用的。
“你们能不能做出带花纹的?古典一点的?”王经理问。
苏文清想都没想就说:“可以,我会画画,可以设计花纹。”
“真的?那太好了,你画好了传真给我看看。”
挂了电话,苏文清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传真?他连传真机都没见过。
但这个小小的插曲,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绘画技能,原来也可以用在生意上。
赵铁蛋不知道苏家装了电话。
他还是按照老习惯,有什么事就托人带话,或者直接骑车过来。
有一天下午,苏文清正在接电话,记录一个上海客户的订单。赵铁蛋推开院门走进来,看到他拿着电话听筒,愣住了。
苏文清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等一下。
“好的,张老板,我记下了。三千件青花瓦片,十五号之前交货。吴老板回来我会转告他的。”
挂了电话,苏文清转身看赵铁蛋。
“铁蛋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铁蛋看着桌子上的电话,没有马上回答。
“这是……电话?”
“嗯,刚装的。”苏文清有些不好意思,“老虎生意上用得着。”
赵铁蛋走过来,仔细看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
“装这个要多少钱?”
“初装费三千八,每个月还要交月租费。”
三千八。赵铁蛋在心里算了算,这是他三个月的工资。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上海的一个客户,要订货。”苏文清翻了翻记录本,“今天已经接了五个电话了。”
赵铁蛋看着那个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电话号码和留言。郑州、洛阳、南京、上海……这些城市的名字,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你现在专门负责接电话?”
“算是吧。老虎说我说话好听,适合跟客户沟通。”
赵铁蛋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但苏文清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以前,他们之间还有共同语言。都是瓦盆村的年轻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但现在,苏文清每天接触的是全国各地的生意人,听到的是几万块的订单,而赵铁蛋还在窑厂里,每天面对的是泥土和火焰。
那条电话线,连接了苏文清和外面的世界,却也在他和赵铁蛋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沟壑。
麻烦是在一个晚上来的。
电话响的时候,吴老虎正在县城应酬,还没回来。苏文清拿起听筒。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甜腻,带着南方口音。
“喂,请问是吴老虎家吗?”
“是的,请问您找吴老板有什么事?”
“我找虎哥。”女人笑了笑,“他在吗?”
虎哥。这个称呼让苏文清愣了一下。
“他不在,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他很久了呢。”
“我不知道,可能很晚。”
“那你告诉他,小娟打过电话。就说我想他了。”
想他了。苏文清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
“您的电话号码是?”
“他有我的号码。”女人说,“对了,你是谁呀?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是……我是他朋友。”
“朋友?”女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什么样的朋友?”
苏文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是……普通朋友。”
“哦。”女人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说,“那你一定要告诉虎哥,小娟想他了。”
电话挂断了,苏文清站在那里,心里很不舒服。
小娟。想他了。这个女人是谁?她和吴老虎是什么关系?
吴老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苏文清早就睡下了,但听到汽车声,他还是起来了。
“老虎,有人给你打电话。”
“谁?”
苏文清犹豫了一下:“一个叫小娟的女人。”
吴老虎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哦,生意上的事。”
“她说她想你了。”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吴老虎看着苏文清,苏文清也看着他。
“文清,”吴老虎说,“有些电话,不是所有内容都需要转述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以后这种私人电话,你就说我不在就行了。不用记录,不用留言。”
苏文清明白了。
“那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私人电话?”
“你会知道的。”吴老虎说,“女人打来的电话,除了生意上的事,其他都是私人的。”
苏文清想问,那个小娟到底是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突然意识到,那条电话线连接的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从那天开始,苏文清开始注意那些“私人电话”。
小娟又打过几次,每次苏文清都说吴老虎不在。但有一次,小娟在电话里说:“别骗我了,他的车就在院子里呢。”
苏文清这才知道,小娟来过瓦盆村。
还有其他的女人。声音不同,称呼不同,但语气都很暧昧。
“虎哥,昨天晚上真开心。”
“虎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虎哥,我买了你喜欢的那件衣服。”
这些话,苏文清都没有转述给吴老虎。但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
他开始明白,吴老虎在外面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精彩。那些城市,那些生意,还有那些女人,构成了一个苏文清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而他,只是坐在这个小院子里,接接电话,记记留言,像一个传声筒。
有一天晚上,苏文清终于忍不住了。
“老虎,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吴老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什么意思?”
“就是……男的,女的,都有?”
“文清,你想说什么?”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我想说,如果你有其他的选择,你不用勉强自己留在这里。”
这句话说出来,连苏文清自己都吃了一惊。
吴老虎也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苏文清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想让你觉得,是我拖累了你。”
“拖累?”吴老虎走过来,“文清,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我没有听到什么。”苏文清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应该有更多的选择。”
“我不需要更多的选择。”吴老虎说,“我只要你。”
但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以前那么真诚了。
苏文清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哀。
那条电话线,本来是要连接他和外面的世界的。但现在,它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和吴老虎之间,那些无法弥合的裂痕。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而这个院子,太小了。
电话还在那里,黑色的,静静的。
但苏文清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