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五月,赵铁蛋结婚整整三个月了。
那天是周三,傍晚,苏文清刚从磨坊回来,身上还残留着稻草味儿和吴老虎的烟草气,他轻手轻脚推开后门,准备悄悄回屋。
院子里有人。
赵铁蛋靠在枣树下,手里拿着酒瓶。看见苏文清,他笑了,笑得有些古怪。
“等你很久了。”铁蛋说。
月光下,他的脸有些浮肿,眼睛充血,显然喝了不少。
“铁蛋哥,这么晚了……”
“我知道你去哪了。”铁蛋打断他,晃了晃酒瓶,“老磨坊,对吧?”
苏文清的心猛地一沉。
“进屋说吧。”苏文清压低声音。
“不。”铁蛋摇头,“就在这儿说。”
他又灌了一口酒,酒水从嘴角流下来,滴在军装上。是的,他还穿着那身旧军装,婚礼那天也是穿的这身。
“知道我为什么来吗?”铁蛋问。
苏文清不说话。
“今天是我结婚三个月。”铁蛋自嘲地笑,“整整三个月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铁蛋哥……”
“听我说完。”铁蛋举起手,“就这一次,让我说完。”
他靠着树干滑下去,坐在地上。苏文清犹豫了一下,也坐下了,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结婚那天……。”铁蛋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没去。”
“我知道。”铁蛋苦笑。
苏文清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上还有炭笔的痕迹,怎么洗都洗不掉。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铁蛋继续说,“我在想,如果站在那的不是春花,如果我爸还活着,如果我不是长子,如果这个世道不是这样……”
他停顿了一下,猛地灌了一大口酒。
“我会选你。”
“你喝醉了。”苏文清说。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三个月了,我天天看着春花的脸,心里想的却是你。”
他突然凑过来,离苏文清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的呼吸。
“文清,你身上有味道。”铁蛋说,“烟味,还有……别的。”
苏文清想后退,铁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是吴老虎的味道,对吧?”
苏文清挣扎了一下,没挣开,铁蛋的手劲很大。
“你跟他这样……”铁蛋的声音有些颤抖,“多久了?”
“放开我。”苏文清说。
铁蛋不但没放,反而把他拉得更近。
“回答我。”
“一个多月。”苏文清放弃挣扎。
铁蛋的眼睛红了,不知是酒精还是别的。
“一个多月……”他重复着,“就是我结婚之后。”
“是。”
“为什么是他?”铁蛋的声音里有痛苦,“他在舞厅那么羞辱你,说你是假女人,你都忘了?”
“那是以前。”
“狗改不了吃屎!”铁蛋突然暴怒,“他就是个粗人,懂什么?他配得上你吗?”
“那你呢?”苏文清反问,“你配得上吗?你有老婆了,铁蛋哥。”
这句话像冷水浇在铁蛋头上,他松开手,颓然靠回树干。
“是啊,我有老婆了。”他自嘲地笑,“还有了孩子,春花怀上了,下个月就能看出来了。”
苏文清愣住。
“恭喜。”半晌,他说。
“恭喜?”铁蛋笑得更苦,“你知道我听到这消息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我这辈子都被钉死在这了。”
他仰起头,看着树叶间的月光。
“可是文清,就算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想你。”
铁蛋突然站起来,酒瓶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边。
他一把将苏文清拉起来,按在树干上。
“文清。”他的声音嘶哑。
“你要干什么?”
“就一次。”铁蛋的手撑在苏文清脸侧,“就让我……就这一次。”
他低下头,苏文清偏过脸,吻落在脸颊上,烫的。
“铁蛋哥,别这样。”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铁蛋不肯放弃,“我知道的,要不然你为什么等我结婚了才跟吴老虎……”
“够了!”苏文清推开他。
铁蛋踉跄后退,撞到院墙。
“回去吧。”苏文清整理着衣服,“春花在等你。”
“春花……”铁蛋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埋头在膝盖间,肩膀在抖。
苏文清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铁蛋哥。”
铁蛋抬起头,眼睛是湿的。
“如果……”他说,“如果我早点说出来,如果我在结婚前就告诉你……”
“结果都一样。”苏文清说,“这个地方,不允许我们这样的人。”
“可是吴老虎……”
“他不在乎。”苏文清苦笑,“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铁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苏文清的脸。
“他对你好吗?”
这个问题让苏文清愣了一下。好吗?吴老虎粗暴,霸道,占有欲强,但是……
“他让我做自己。”最后他说。
铁蛋的手垂下去。
“我明白了。”
他撑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的。
“文清。”
“嗯?”
“小心点。”铁蛋说,“吴老虎这人……他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撒手,但他也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说完,他就走了。
苏文清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月亮西斜了,枣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地上还有铁蛋坐过的痕迹,和那个滚到墙角的空酒瓶。
苏文清捡起酒瓶,扔进墙角的垃圾堆。
回屋的时候,他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是有味道,烟味、汗味,还有情事之后特有的味道。
铁蛋闻出来了。
他脱下衣服,用凉水擦身,激得他一个哆嗦。
擦到后背时,他摸到了吴老虎留下的痕迹,指甲印、咬痕、青紫。
“你是我的。”吴老虎总是这么说。
可是铁蛋说:“我会选你。”
苏文清闭上眼。在这个地方,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第二天,苏文清在村口遇见春花。
“文清。”她打招呼。
“嫂子。”
“铁蛋昨晚回去晚了,说是跟工友喝酒。”春花笑着说,“你要是见着他,帮我说说,少喝点。”
苏文清没有多言。
春花走后,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磨坊,虽然不是周三。
吴老虎不在,但墙上多了一幅新画。
画的是两个人影,在月光下纠缠。
下面写着一行字:
“你是我的。——虎”
苏文清看着那行字,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