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文清十八岁生日那晚,从那间充满了暧昧霓虹和甜蜜奶油味的KtV包厢走出来后,他和吴老虎之间的世界,既让他感到心安,又带着陌生。
这天下午,吴老虎又骑着他那辆轰鸣的摩托车,在县一中的门口等他。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苏文清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在车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正引得路过女生频频侧目的身影。吴老虎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将胳膊上结实的肌肉线条绷得清清楚楚,他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郭富城头”,在县城的背景下,竟也显得有点时髦。
“走,带你去个地方。”吴老虎见他过来,把烟随手一扔,将一个备用头盔递给他。
“去哪里?”苏文清接过头盔,有些犹豫。
“去了就知道,好地方。我姑父开的饭馆,保准你吃一次就忘不了。”
苏文清最终还是戴上了头盔,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当他迟疑着将手轻轻搭在吴老虎腰间的衣服上时,吴老虎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环在了自己的腰上。
“坐稳了!”
伴随着一声轰鸣,摩托车猛地蹿了出去。苏文清下意识地抱紧了吴老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将周围的喧嚣全都甩在了身后。
摩托车在县城一条并不算繁华的街道拐角停下。“常来饭店”的招牌有些年头了,红色的油漆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灰白的木板。饭馆的门脸不大,玻璃门上糊着一层雾气,里面人声鼎沸。
“姑父!来客了!”吴老虎停好车,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嗓门洪亮地喊道。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后厨探出头来,看到是吴老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那笑容,憨厚中又透着几分精明。
“老虎来了啊,今天又带朋友来改善伙食?”陈广福,吴老虎的姑父,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他的目光在苏文清身上打了个转,眼神里有几分好奇,但并没多问。
“我兄弟,苏文清。”吴老虎搂过苏文清的肩膀,向姑父介绍道,“姑父,把你拿手的都给我上来,炒个肝、爆个腰花,再来个红烧肉……总之,捡好的上,别怕我给不起钱!”
“你小子!”陈广服笑骂了一句,转身便向后厨吆喝去了。
吴老虎熟门熟路地拉着苏文清,穿过拥挤的大堂,直接上了二楼。二楼只有两个小包厢,比楼下安静许多,但墙壁上依然浸着常年不散的油烟味。
“坐,”吴老虎替他拉开椅子,又拿起桌上那把油乎乎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颜色浑浊的茶水,“我跟你说,我姑父这手艺,绝对是咱们县城一绝。别看地方破,味道正!”
苏文清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楼下食客的划拳声、老板的吆喝声、后厨锅铲碰撞的“锵锵”声,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看着吴老虎。吴老虎在这里,就像鱼回到了水里,舒展、自在,甚至带着一种主人的气场。他会毫不客气地对路过的服务员喊:“超子,先拿两瓶汽水上来!”他会跟楼下相熟的客人隔空打着招呼。
很快,菜就上来了。满满当当一大桌,都是些油重色浓的硬菜。红烧肉肥而不腻,酱香浓郁;爆炒腰花火候恰到好处,鲜嫩爽脆。这些菜,和他母亲程小芳做的那种清淡家常菜完全是两个风格。
“吃啊,发什么愣。”吴老虎夹起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苏文清的碗里,“你看你瘦的,跟个豆芽菜似的,就该多吃点油水。”
他一边说,一边又笨拙地拿起一只大虾,有些狼狈地剥着虾壳,然后把完整的虾仁,随手丢进了苏文清碗里。
苏文清低着头,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
他们聊着天,大多是吴老虎在说,苏文清在听。吴老虎讲他刚出来跑运输时,怎么跟人抢活,怎么跟难缠的货主打交道;讲他怎么靠着胆子大、讲义气,一步步在县城的运输圈子里站稳了脚跟;讲他未来的计划,要承包瓦器厂,要买大哥大,要盖全村最气派的楼房……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吴老虎喊道。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刚才那个叫“超子”的服务员,邓超。他端着一盘水果,低着头走进来,放到桌上。
“虎哥,陈老板说送你们的。”邓超小声说。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文清。
“行,放那儿吧。”吴老虎挥了挥手,像打发一个小厮。
邓超放下果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包厢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吴老虎还在兴高采烈地讲着他的宏图大业,苏文清却因为刚才那个服务员的眼神,微微有些走神。
正当他思绪飘忽时,楼下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叔,这月的青皮给您送来了。”
苏文清的心,猛地一跳。他认得这个声音。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包厢门口,透过门缝往楼下看去。
只见饭馆的大堂里,赵铁蛋正站在柜台前,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大坛子,那重量,让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穿着一身灰色褂子,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土。
陈广福正要从柜台里拿钱给他,一抬头,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吴老虎。
“哟,铁蛋也来了啊!”吴老虎靠着栏杆,居高临下地打着招呼,“这么热的天还亲自来送货?辛苦了啊!”
赵铁蛋抬起头,看到了吴老虎,也看到了他身后,那个只露出半个身影的苏文清。
他的目光和苏文清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铁蛋,上来喝一杯?”吴老虎继续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道。
“不了,虎子。”赵铁蛋摇了摇头,然后对陈广福说,“陈叔,钱您记在账上就行,我娘说不急。我……还得回去照顾我娘。”
说完,他把那个沉重的坛子小心地放到柜台边,转身,挺直了脊梁,走出了饭馆,重新汇入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往楼上看一眼。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吴老虎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走回座位,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死脑筋。”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赵铁蛋,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苏文清也默默地坐了回去。他看着满桌的佳肴,却再也提不起任何食欲。
回去的路上,苏文清依然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这一次,他抱得更紧了。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吴老虎的后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住内心的迷茫和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