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小混混,这天孟桂香,她手里没拿钱,也没拿购物的篮子,只是用那双精明的眼睛,像巡视自家菜园子一样,在富贵的店里扫视了一圈。
“哎哟,富贵啊,一个人撑着这么个店,不容易吧?”她的声音让他浑身不自在。
“桂香婶,”王富贵从柜台后站起来,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您想买点啥?”
“不忙,”孟桂香摆摆手,走到一排货架前,拿起一包盐,又放下,拿起一瓶酱油,又摇了摇头。“你爹那事儿……唉,真是作孽啊,可苦了你这孩子了。”
她嘴里说着同情的话,眼神里却全是打探和审视。
孟桂香最终什么也没买,只是留下一句“有空再来”便走了。她走后,王富贵看着她刚才摸过的那瓶酱油,忽然觉得那上面沾满了黏腻的东西。
真正的考验,从第一笔生意开始。
来人是花石头,村里最老实巴交的汉子之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要了一包最便宜的“大前门”烟。
“富贵……那个……先记账上,行不?等麦子收了……”
“行!当然行!”王富贵连忙点头,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这是开张以来的第一笔“生意”,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这个口子一开,就像堤坝上的一道裂缝。
流言开始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下午,王富贵去井台打水,就听见段玉莲在那儿和人“小声”议论:“听说了没?富贵那儿还能赊账呢。他爹进去了,他拿啥还呐?”
“就是,别回头东西赊出去了,人家供货的来找咱们村里要钱。”
王富贵端着水桶的手,青筋毕露。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让赊账,就彻底没了生意;让人赊账,不仅自己资金紧张,还要背上“父债子还”的嫌疑。
他成了村里一个尴尬的存在,一个所有人都想绕着走的麻烦。
压垮骆驼的,往往不是重担,而是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而这根稻草,是村里的孩子们递上来的。
瓦盆村的孩子们总能编出最与时俱进的童谣。从前他们唱“吴老虎,骑摩托,后面跟着大姑娘”,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歌词。
那天傍晚,王富贵正准备关门,一群刚放学的孩子从门口跑过,嘴里唱着:
“王富贵卖假货,
爹爹坐牢娘跑掉。
守着破店没人理,
天黑抱枕哭断肠!”
他猛地拉下店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
他想到了放弃。这店,不开了。这村子,不待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门帘被轻轻地掀开了,走进来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是林福来。
林福来看上去也有些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只是环顾了一下这个冷清得过分的小店。
“他们……都这么对你?”
王富贵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个男人最狼狈的样子,竟然被另一个他从心底里有些瞧不起的“书呆子”看到了,这比被孟桂香她们议论还要难堪。
林福来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兜里掏出钱。
“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林福来把钱推过去,“人是铁,饭是钢。他们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得把自己当回事。”
王富贵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不是。”林福来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有点像。”
“像?”王富贵不解。
“他们觉得你爹是坏人,所以你也是坏人。”林福来说,“他们觉得读书没用,所以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我们……都是被他们‘觉得’的那种人。”
“那……那又能怎么样?”王富贵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个店,开不下去了。”
“为什么开不下去?”林福来拿起那包方便面,仔细看着上面的配料表,“村里人总要买油盐酱醋。你这里,是他们最近的选择。”
“可他们不来!”
“他们不是不来,他们是在害怕。”林福来的话让王富贵愣住了。
“害怕?他们怕我什么?”
“他们怕沾上麻烦,怕被你爹的债主找上门,怕被村里人说闲话。但他们更怕不方便。”林福来放下方便面,看着王富贵,“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让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走进你这家店的理由。”
王富贵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林福来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苦笑了一下:“书上看的。书虽然不能当饭吃,但有时候能让你明白,人为什么吃不上饭。”
他站起身,指了指门口:“瓦器厂现在缺一个代销点,帮着卖一些工人日常用的小东西,肥皂、毛巾、手套之类的。账期一个月一结,利润虽然不高,但能保证你这店里一直有人气。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跟赵铁蛋说说。”
王富贵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却没想到,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的,会是这个同样被村里人视为“边缘”的林福来。
“我……”
“你先想着吧。”林福来没等他回答,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富贵,他们看不起的不是你,是‘王长有的儿子’。你想让他们看得起你,就得让他们忘了你爹,只记住‘王富贵’。”
说完,他掀开门帘,消失在夜色里。
王富贵坐在孤零零的店里,看着桌上那包方便面和那根火腿肠。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水壶边,舀了一勺冷水,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