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一转眼,便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
这一年多的时间,瓦盆村的变化,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大。
瓦器厂第一批烧出来的“柴灰釉”瓦盆、瓦罐,因其质感和口碑,在周边乡镇一炮而红。
村民们不用等到秋收,就能从厂里领到一笔实实在在的工资。
家家户户的餐桌上,见肉的次数多了;孩子们穿的衣服,补丁也少了。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着富裕一同到来。
瓦器厂实行的是传统的“大锅饭”模式,按工分计酬。干多干少一个样,手艺好坏也差不离。时间一长,问题便显现出来。
手脚麻利的,觉得吃了亏;手艺精湛的,觉得自己的本事不值钱;而一些本就懒散的,则心安理得地“出工不出力”。
厂里的产量,在最初的爆发后,开始停滞不前,甚至隐隐有了下滑的迹象。
吴老虎对此最为光火。他作为厂里的“销售主管”,跑遍了周边所有的县市,磨破了嘴皮子才拉来的订单,却时常因为厂里交不出货而违约赔钱。
他不止一次在厂务会上拍着桌子吼,但收效甚微。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大队部那只老喇叭里,反复播放着这首《春天的故事》。但这一次,伴随歌声的,是县委、省委层层传达下来关于“南巡讲话”的学习文件。
文件里的词,村民们大多听不懂——“市场经济”、“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但有两个人听懂了。
第一个是王长有,王富贵的父亲。这位在供销社系统里浸淫了半辈子的“王采购”,敏锐地嗅到了时代变革的气息。
在一个寻常的傍晚,他做出了一个震惊全村的决定——停薪留职。他要扔掉供销社这个“铁饭碗”,自己去县城里闯荡,用他的话说,叫“下海”。
“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个破碗不放?再过几年,这碗里连汤都盛不着了!”他对着前来劝阻的村支书李长山,意气风发地说道。他成了瓦盆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下海”者,一个勇敢的也是被很多人视为“不靠谱”的探路人。
而另一个听懂了的人,就是吴老虎。
“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觉得,这说的就是瓦器厂的现状。管他什么“大锅饭”、“工分制”,能让大家伙儿多干活、多出货、多挣钱的法子,就是好法子!
于是,在一个全厂工人大会上,吴老虎抛出了他的“重磅炸弹”。
“我决定,向村委会提议,由我个人,承包咱们这个瓦器厂!”
他站在一张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声音洪亮,“承包以后,厂子自负盈亏。但我保证,所有工人的基础工钱不变。除此之外,我还要推行一个新的搞法——计件工资!”
“计件工资?”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这个词,他们只在广播里听说过,觉得是城里工厂的玩意儿。
“没错!”吴老虎大手一挥,“从今往后,厂里不再记工分。拉坯的,你拉一个合格的坯,记你一份钱;烧窑的,你烧出一窑好瓦,除了工钱,还有奖金!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手艺好的,就该拿高工资!想偷懒耍滑的,对不起,厂里不养闲人!”
“虎子,你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一个老工人站起来,痛心疾首地说,“咱们办厂,图的是个安稳。你这么一搞,人心都散了,哪还有人情味儿?”
“人情味儿?”吴老虎冷笑一声,“叔,人情味儿不能当饭吃!订单交不出去,厂子亏了本,倒了闭,大伙儿都没活干了,到时候你跟我谈人情味儿?”
“可……可这厂子是集体的,咋能你说承包就承包了?”
“所以我只是提议!”吴老虎提高了声调,“最终咋定,还得全村人投票说了算!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还是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出一年,这个厂子指定得黄!”
这场大会,不欢而散。
赞同的,觉得吴老虎有魄力、有远见,是能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能人。
反对的,则骂他是“没人性的资本家”,是要榨干大伙儿的血汗。
连“铁三角”内部,也出现了分歧。
林福来对此持保留态度。
而赵铁蛋,则成了最坚定的反对者之一。
在一个傍晚,吴老虎和林福来在赵铁蛋家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再次试图说服他。
“铁蛋,你得支持我!”吴老虎把一瓶“老白干”墩在桌上,语气急切,“你是厂里的技术顶梁柱,只要你点头,这事儿就成了一半!计件以后,凭你的手艺,你拿的钱肯定是全厂最多的!”
赵铁蛋沉默地给他们倒上酒,没有说话。
“铁蛋,我知道你的顾虑。”林福来在一旁开口,“你是不是担心,计件以后,大家为了抢产量,会偷工减料,把咱‘瓦盆村’的牌子给做砸了?”
赵铁蛋抬起头,看了林福来一眼。他终于开口了:“这是一方面。”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那些在暮色中扛着锄头归家的老人。“还有,厂里像孙大爷、李二伯那样的老师傅,有十几个。他们年轻时,都是一把好手,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个村子,给了老瓦窑。现在他们老了,手脚慢了,拉的坯可能没我们多,难道就该拿最少的钱,被大家伙儿瞧不起?这不公道。”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爹跟我说过,人不能忘本。咱瓦盆村的根,是手艺,也是人心。要是为了挣钱,把人心给弄丢了,那这个厂,跟县城那些只认钱的黑心工厂,有啥区别?”
“可是……可是不改,厂子就得死!”吴老虎痛苦地抓着头发,“铁蛋,道理我懂,可道理不能当饭吃啊!”
“那就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赵铁蛋看着他,“既能让多劳的人多得,又不能让为厂子贡献了一辈子的老人,寒了心。”
这场争论,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几天后,关于“瓦器厂是否承包及推行计件工资”的全村投票大会,在大队部的晒谷场上正式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