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脚下那双新旅游鞋,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上身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
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电子表,方形的表盘,黑色的塑料表带。
“富贵,你这……赶集去了?”一个名叫王二蛋的青年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来盯着富贵的鞋。
“赶集?”王富贵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去县城办了点事。”
他说话时,手腕有意无意地抬了抬。
他并不满足于此。
他将右手提着的一个印着“深圳特产”字样的红色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水泥台阶的最高一级上。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弯下腰。
从袋子里掏出了他的那台收录机。
银灰色的机身,金属镶边,密密麻麻的功能按键,两个黑色的圆形喇叭罩。
王富贵按下了播放键。
短暂的电流“滋啦”声后,一个高亢的女声伴随着强劲的迪斯科节奏:
“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魔性的广告歌将所有人的魂儿都勾了过去。
紧接着,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响彻了整个供销社门口。
强烈的节奏感。
短暂的震惊过后,人群围了上来。
“我的乖乖,富贵,这是啥?喇叭?”一个胆子大的青年凑上前来。
“喇叭?”王富贵熟练地弹出指间的烟灰,“这叫收录机!没见识。”
“收……收录机?”另一个青年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富贵,你这……从县城搞来的?”王二蛋小心翼翼地问道。
“搞?”王富贵对这个词嗤之以鼻。
他拍了拍机身,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爹托供销社的张主任从县百货公司直接提的货,一百八十大洋,票都还在呢。”。
“一百八,买个破喇叭?钱多烧的。”
说这话的是吴老虎。
只见村西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他正斜靠着树干,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双手插在裤兜里。
他刚从村外的河里摸鱼回来,赤着上身,肌肉线条清晰流畅,在阳光下泛着光。
他比王富贵大一岁,初中没念完就辍了学,跟着村里跑短途运输的“能人”混社会,脑子活,路子野。
“你说啥?吴老虎?”王富贵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白衬衫绷得紧紧的,“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酸?”吴老虎笑了。
他慢悠悠地从树下走过来,走到收录机前,用脚尖踢了踢机器的底座,
“你干啥!”
吴老虎没理他,指了指收录机,对王富贵说:
“你这玩意儿,放的歌,唱的调,都是别人的。有本事,你自己吼一嗓子,让大伙儿听听,你王富贵是个啥调门儿。”
“噗嗤……”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富贵确实五音不全,是全村公认的“破锣嗓子”。
去年村里组织唱红歌,他一开口,把村东头王大爷家正在下蛋的老母鸡都给惊得飞出了鸡窝。
这事儿,早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吴老虎见他这副窘态,笑意更浓了。
他不再看王富贵,而是掏出了一个东西。
“叮铃哐啷”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串崭新的摩托车钥匙。钥匙上,挂着金属标志:“YAmAhA”。
“我上个礼拜,跟我们老板的车去了一趟省城,在旧货市场,看到一辆二手的雅马哈125,原车主是个广东老板,赌钱输光了急用钱,开价八百。我跟我们老板借了钱,当场就拿下了。手续都办好了,下个礼拜,我就能把它骑回来。”
“摩……摩托车?!”
人群炸开了锅。
“你……你吹牛!”王富贵憋了半天。
“下个礼拜,你就知道了。”
吴老虎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他将那串钥匙揣回兜里,对这几个青年一挥手:
“走了!去河边吃两杯去!我今天捞了条七八斤重的大鲶鱼,正好下酒!”
“好嘞,虎哥!”
“虎哥威武!”
“虎哥,那摩托车能跑多快?能带人不?”
立刻有七八个青年响应,簇拥着吴老虎,浩浩荡荡地向河边走去。
那景象,好像吴老虎已经骑着他的雅马哈,成了村里的王。
供销社门口,只剩下王富贵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
他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按下了停止键。
不远处,林福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又想起了账本上,那个向上箭头。
在那个连拥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都能引来全村羡慕的年代,父亲的“出头”,靠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