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瓦盆村大队部的会议室里,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旱烟、汗水和煤灰混杂的味道。花花趴在门槛上打盹,对满屋的嗡嗡声充耳不闻。
今年队里评“五好家庭”,顺道让孩子们上台说说新年愿望。
角落的黑白电视机正放着县里新闻,雪花点没比人影少。
林福来揣着手坐在第三排,手心里的汗把裤子都洇湿了一块。旁边的吴老虎推了他一下:“喂,想好说啥没?”
“没……”福来心里擂着鼓,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后脑勺。
---
前头的孩子挨个上台。王富贵说想买辆永久牌自行车,底下人嘀咕:“他爹是供销社的,就是不一样。”陈小麦说要考省城的大学,大伙儿立刻点头称赞:“这闺女有志气。”
终于轮到福来。他蹭地站起来,一步步挪上台,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村支书老李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教他语文的黄明远老师坐在后排,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那一点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我……”福来猛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满屋的烟味都吸进去,“我想当科学家!”
满屋的嗡嗡声戛然而止,静得能听见窗外雪花落地的声音。
一秒,两秒。
“轰”的一声,会议室像炸开了锅。
“科学家?”有人笑得拍起了大腿。
“福来这娃,魔怔了吧?电视看多了!”
“土坷垃里刨食的料,还想当科学家?”
吴老虎的爷爷笑得最响,嘴里没剩几颗的牙都露了出来:“福来呀,你你将来能接咱家的班,打算盘珠子,就顶不错啦!”
福来的脸像被炭火烤着,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嘲弄。一股不服气的犟劲从脚底板升起,他攥紧拳头,脖子梗得像一株倔强的向日葵,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就是要当科学家!研究种子,让咱们的土地长出金疙瘩!”
笑声更野了。连一向严肃的老李都憋不住,嘴角咧到了耳根。只有后排的黄老师没有笑。
福来几乎是逃下了台。吴老虎凑过来小声说:“你傻不傻?说想吃肉不行吗?保管没人笑你。”
---
散会后,福来闷着头一个人走。雪下得紧了,像撒盐似的,很快把他那个瓦盆头盖成了白顶。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心里又冷又委屈。
“福来。”
是黄老师,他追了上来,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
福来低着头,拿脚尖碾着雪,不吱声。
“你知道不?袁隆平当年说要搞杂交水稻,饿着肚子研究,笑话他的人比今天这屋子里的多多了。”黄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可后来呢?全国人民都得感谢他。”
“那是大人物。”福来嘟囔着,声音闷在棉袄里。
“大人物也是从小人物过来的。”黄老师拍掉他肩上的雪,“你在图书角看的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不就是科学家写的吗?梦想这东西,要是没人笑话,说明它还不够大。”
福来终于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水汽。
“把今天的笑声收好,”黄老师认真地说,“憋着这口气,好好念书。”
---
十五年后。
省农科院,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林福来穿着白大褂,正专注地观察显微镜下新麦种的胚芽。
助手小张敲门进来:“林老师,县电视台又想约您做个专访,还是问您当初为啥立志搞农业科研。”
林福来直起身,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冬日的暖阳下,远处的试验田里,一行行麦苗青得像翡翠。他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元宵夜,想起了满屋子哄堂的笑声,和黄老师那句“好好读书”。
他忍不住笑了。
“您想什么呢,林老师?”小张好奇地问。
“想自个儿以前的事。”林福来转过身,靠在实验台上,“想起当年,一个土坷垃里刨食的农村娃,连县城都没去过几趟,就敢在全村人面前说要当科学家。”
“那您后悔吗?”
林福来看向窗外,看着那片由自己亲手培育的、去年已让瓦盆村亩产提高了三成的新品种小麦。
“不后悔。”他说,“人这一辈子,总得傻一次,认认真真地傻,那股傻劲儿,比什么都金贵。”
“那……当初笑话您的人呢?”
“吴老虎他爷爷,现在逢人就讲,我早就看出来福来这娃有出息,我当年那是故意激他呢!”
两人相视而笑。
---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福来啊,村里要重修大队部,想请你回来剪彩。老李书记说了,要在墙上挂你的大照片,底下写一行字:从瓦盆村走出的农业科学家。”
挂了电话,林福来随手翻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扉页上,是他多年前用钢笔抄下的一句话,字迹已略显青涩:
“笑声会落,种子会生。”
窗外,几只麻雀落在田埂上,叽叽喳喳。阳光下的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漾开一滩绿色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