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娘一大早就起来了,把屋里屋外打扫了遍,灶台擦得倘亮,连那口缺了边的铁锅都用丝瓜瓤刷得能照见人影。
她穿上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褂子,头发梳了又梳。
“娘,你从五更天就折腾,”小草揉着眼睛出来,“俺哥又不是不认识家。”
“你懂啥。”铁蛋娘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手却不停,又去擦那张已经擦过无数遍的八仙桌,那是铁蛋走时做的,“三年了,三年没见着了……”
“娘,俺哥来信不是说今天到吗?”小花也起来了,扯着娘的衣角。
“是啊是啊,”铁蛋娘赶紧擦擦眼角,“小草,你去县城车站接你哥,小花,你去富贵儿家赊点红糖,晚上给你哥冲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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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那棵老槐树,叶子早就被风扯光了,光秃秃的枝丫在天上划拉着。
吴老虎蔫儿地蹲在树下,时不时地对着手呵一口气,又搓搓。
“听说,铁蛋儿今儿回来?”周大爷扛着锄头,缩着脖子路过。
“嗯。”吴老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吐了口浑浊的气,散在干冷的空气中,“早上他妹小草,坐拖拉机去县里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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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快要掉下山坡时,村口终于有了响动,小草清脆的嗓子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俺哥回来啦!”
铁蛋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绿帆布包,三年不见,人晒得跟煤球似的,可身板却结实了,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
“哎哟,这真是咱村的铁蛋儿?”刘三奶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眼神里满是好奇,“咋,这路都不会走了?”
铁蛋看见三奶,下意识想哈腰问好,可身子刚一弯,又唰地一下立正站好,跟钉在了地上似的:“三奶好!”那嗓门,洪亮得把刘三奶家房檐下的鸡都惊得扑棱棱飞上了墙头。
吴老虎瞅见了,嘿嘿一乐,把烟锅子里的烟灰磕干净:“瞧见没?当兵的回来了就是不一样,说话跟打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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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小妹小花早就眼巴巴地等在门口,看见哥哥,眼圈噌地就红了。
“娘!俺哥回来啦!”小草扯着嗓子喊。
铁蛋娘正在灶台前烧水,听到喊声,她撩起围裙擦擦手,又整整头发,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深吸了口气。
铁蛋穿着褪了色的军装,肩上扛着个绿帆布包。人黑了,也壮实了,一进院子,看见站在门口的娘,他愣了一下。
“娘……”
铁蛋娘看着儿子,三年了,现在成了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她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我……”铁蛋放下包,走上前。
铁蛋娘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儿子,铁蛋愣住了,从记事起,娘从来没这样抱过他,只有在爹去世那天,娘才第一次抱了他们兄妹三个。
“瘦了,”铁蛋娘松开手,仔细端详着儿子,“部队伙食不好?”
“挺好的,娘。”铁蛋挺直了腰板。
“傻站着干啥,快进屋!”铁蛋娘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屋里走,“水都烧好了,小花,红糖赊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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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蛋进屋,第一件事不是喝水,而是把帆布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在炕上摆得跟阅兵似的:被子叠成了四四方方的豆腐块,牙缸的把儿冲着同一个方向,就连那双解放鞋,鞋底都刷得没沾一丁点泥。
“哥,你这是干啥呀?”小草看呆了。
“整理内务。”铁蛋一脸严肃地说,还用手掌比量了一下枕头到炕头的距离。
桌上摆着铁蛋爱吃的腌青皮、炸花生米,还有特意留的一块腊肉。
“娘,这青皮……”。
“知道你爱吃,今年特意多腌了些。”铁蛋娘笑着,“你不知道,现在俺这青皮在县城可抢手了,富贵儿介绍的饭馆老板都提前来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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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黄明远老师拎着二斤刚出锅的猪头肉来了:“铁蛋回来了,好事,必须喝一盅。”
铁蛋一听,腾地从炕上站起来,条件反射般地敬了个礼:“首长好!”
黄老师手一抖,猪头肉差点掉地上:“啥首长?我是黄老师,忘了?”
“报告!是黄老师!”
一桌子人先是一愣,接着全憋不住了,小花捂着嘴咯咯直乐,小草赶忙用胳膊肘捅了捅哥哥:“哥,这是在咱家,不是在部队。”
铁蛋这才回过神,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膛泛起一阵红。
吃饭时更有趣,他端着饭碗,腰板挺得像根钢筋,嚼东西时腮帮子都不带动弹的,一碗米饭,三下五除二就扒拉干净,然后啪地放下筷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哥,锅里还有,再盛一碗?”小草问。
“报告!不用了,我已吃饱!”
黄老师实在忍不住了,放下酒杯说:“铁蛋啊,在家就说吃饱了,不用喊报告。”
铁蛋又认真地补了一句:“报告黄老师,我记住了。”
铁蛋娘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又想笑又想哭:“在家呢,随便点。”
“报告!是!“铁蛋下意识地喊。
一家人都笑了,小花捂着嘴咯咯直乐:“哥,你咋变得这么好玩了?”
铁蛋娘给儿子夹了块肉:“慢点吃,别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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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村里人听说铁蛋回来了,都跑来看稀罕,德旺爷爷拄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铁蛋儿,听说在部队学了大本事?”
“报告德旺爷爷!”铁蛋又站了起来,“在部队是汽车兵,专门跟汽车打交道,修车、开车,都学了!”
“好哇。”德旺爷爷把拐杖在地上使劲一顿,“那敢情好,但是教你的木工手艺也别丢了,现在又会修车,往后这十里八乡,你饿不着。”
铁蛋想了想,挺起胸膛说:“德旺爷爷,我想在村里开个修理铺。”
这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吴老虎第一个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好主意,这才是脑子活泛,现在队里的拖拉机、手扶的,一有个毛病就得拉到县城去,一来一回折腾死人!”
“就是…没本钱。”铁蛋的声音低了下去。
“本钱的事…。”黄老师说,“部队不是发了复员费吗?”
铁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三百块钱,他看着那笔钱,眼神却望向了身边的妹妹。
铁蛋摇了摇头,把信封重新包好:“黄老师,这钱……是留给小草和小花念书的,一分都不能动。”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大伙儿都明白,这三百块钱,是这个家唯一的指望了。
德旺爷爷把旱烟袋在桌上磕了磕,拐杖在地上使劲一顿:“要啥本钱?你这身手艺就是最大的本钱! 铺子就支在我堂屋后面那个废旧的棚子底下,不要一分钱租子,家伙什儿,先使我那套老的,等挣了钱再买新的,缺个零件啥的,先记账。”
吴老虎也一拍胸脯:“对,你就放心大胆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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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人都散了,铁蛋躺在床上,睁着眼看房梁上的电灯,被窝里是娘放的盐水瓶。
“哥,”小草推开门,悄悄走进来,“睡不着?”
“嗯。”
小草把一个布包递过来:“哥,这是那三百块钱,我和小花商量了,你先拿去开铺子,书,我们可以晚点再念……”
铁蛋翻身坐起,把布包推了回去:“不行!”
他把钱塞回小草手里:“部队教导员说了,知识改变命运,咱们家,不能再出第二个睁眼瞎,你们俩必须好好念,哥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们。”
小草没再说话,她紧紧攥着那个布包。
这一夜,铁蛋娘也没怎么睡,她悄悄起来好几次,就为了看看儿子是不是真的回来了,看着床上熟睡的儿子,她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就像当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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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天刚蒙蒙亮,铁蛋就开始在棚子下忙活,德旺爷爷果真把自己的工具箱搬了来,吴老虎找人扛来一块旧门板当台子,没有招牌,他们就用粉笔在门板上写上修理铺。
开业那天,铁蛋娘起得比谁都早,炸了一大盘油条,煮了一大锅茶叶蛋,说是要请乡亲们吃。
“娘,不用这么破费。“铁蛋说。
“啥破费不破费的,你开业,娘高兴!”
三奶第一个来捧场:“铁蛋儿,你这手艺是部队里练出来的,保准不?”
“保证完成任务!”铁蛋习惯性地回答。
“管,给俺瞅瞅。”刘三奶从一个布兜里掏出个掉了漆的收音机,“这玩意儿,哑巴好几个月了。”
铁蛋接过来,利落干脆就拆开了,他灵巧地捣鼓了一阵,收音机终于吱啦一声,传出了声音:
“……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北京时间12点30分,中午好,欢迎收听《新闻纵横》……”
刘三奶高兴得:“神了,就是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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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长了腿,一下子传遍了,拖拉机、自行车、脱粒机、收音机,甚至还有人拿着不出油的打火机来找他。
铁蛋来者不拒,修不好分文不取,人实在,手艺好,名声很快就响了。
傍晚儿,吴老虎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来了:“铁蛋儿,我这最近老熄火,你给瞧瞧。”
铁蛋围着拖拉机转了两圈,趴在地上看了看底盘,又打开机器盖子,拿手电筒照了照:“估计是这里的问题,我给你清理一下。”
只见他麻利地拆下化油器,用汽油仔细清洗,又调整了怠速螺丝,装好后,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明显有力多了。
“好小子!“吴老虎竖起大拇指,“比县里那些师傅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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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铁蛋正在铺子里给人修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小草跑来了:“哥,快,黄老师让你去大队部一趟。”
黄老师正站在大队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大红信封:“铁蛋儿,县武装部刚派人送来的。”
铁蛋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优秀退伍军人的奖状,信封里还有二百块钱奖金。
“这……”铁蛋愣住了。
“你在部队立过功。”黄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武装部的同志说了,你是在部队是立过功的英雄,人家领导说了,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汗,像你这样的人才,地方上也要支持你干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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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铁蛋把奖状和信封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小草,这下不愁了,你上省城卫校的钱有了,修理铺的钱也有了。小花,你也好好学,争取考上县一中。”
“那哥你将来想干啥?”小花仰着脸问。
铁蛋看向窗外黑黢黢的夜空,“先把铺子开大,让你们俩都念上学,把咱家这破房子好好翻修一遍。”他顿了一会,“再攒点钱,去给爹……立块像样的碑。”
屋里静了片刻,小草站起来,给铁蛋的茶缸里续满了热水:“爹要是还在,肯定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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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铁蛋家比往年都热闹。
铁蛋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有铁蛋爱吃的腌青皮,有小花爱吃的炸丸子,有小草爱吃的韭菜盒子。
还有三奶送的腊肉,德旺炒的花生,吴老虎抱来的细粉和大白菜,墙上还贴着黄老师写的春联。
连花花也在桌子底下窜来窜去。
铁蛋举起盛满白酒的杯子:“我敬大家伙一杯!”
“敬啥敬!”吴老虎嗓门最大,“都是一家人,说那些虚的干啥!”
铁蛋想了想,憨憨一笑:“那……那就敬这个家!”
“对!敬这个家!”大家一起举杯。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雪依旧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