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的三路兵马刚过南岭,云南方向就传来了急报。快马闯入中军大帐时,铁铉正对着舆图推演吕宋海战的余波——丁德兴在海峡折损了三艘主力舰,虽勉强占据了马尼拉港外围,却被燕军的臼炮困在港内动弹不得。案上的烛火被风卷得摇曳,将他鬓角的白发映得忽明忽暗。
“报——云南八百里加急!”驿卒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的信笺边缘已被汗水浸透。
铁铉接过展开,墨迹在颠簸中晕染开来,沐晟的名字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信是云南都司的一个老卒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泣血:“沐帅于昨夜闭城,凡建文所置官署,尽皆围捕。布政使司的张大人、按察使李大人……皆被斩于五华楼前。城门遍插‘黔宁’旗号,称‘奉洪武旧制,保境自守’……”
“哐当”一声,铁铉捏碎了手中的玉扳指。那是洪武爷赐的,当年他守济南时,朱元璋拍着他的肩说:“铁铉,这扳指你戴着,见它如见朕。”如今裂痕如蛛网蔓延,倒像是在嘲笑他此刻的窘境。
“沐晟这竖子!”副将怒声拍案,“咱们在前方拼命,他倒好,背后捅刀子!”
铁铉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舆图上的云南地界。那里被朱砂笔圈出的箭头,原是指向澳洲侧翼的,此刻却像一柄倒转的利刃,直抵建文军的后心。他想起出发前梅殷的提醒,想起沐晟在云南操练的私兵,想起那些被招降的土司兵——原来一切早有预谋。
“传令下去,广东一路廖权部暂停南下,即刻回防广西,扼守梧州要道,绝不能让沐晟冲出云贵!”铁铉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再给南京递信,让陛下速调浙江、江西兵马,沿长江布防,以防西南有变危及中枢!”
命令刚传下去,帐外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这次来的是锦衣卫的密探,一身黑衣沾着夜露,递上的纸条只有寥寥数字:“西南土司皆叛,附沐晟。”
铁铉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洪武爷当年的模样。那时候沐英镇守云南,每次回京述职,总会带着普洱茶和孔雀翎,朱元璋总笑着骂:“你这小子,把云南当自家后院了!”可骂归骂,转头就给沐英加了三千护卫。如今沐英的孙子,倒真把云南变成了自家后院,还是插着反旗的后院。
“沐晟为何敢如此?”副将不解,“他就不怕朝廷兴师问罪?”
“问罪?”铁铉睁开眼,眼底满是疲惫,“他手里有十万土司兵,云贵山地崎岖,易守难攻。咱们的主力被拖在吕宋,南京空虚……这时候反,正是时候。”他忽然想起朱元璋留在栖霞寺的密令,“观时待变,勿助任何一方”,原来老爷子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密探又道:“据查,沐晟已派使者去澳洲,似与朱棣联络。”
“果然。”铁铉冷笑,“腹背受敌,好一招连环计。”他走到帐外,望着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稀疏,像被什么东西遮蔽了光芒。“告诉廖权,梧州丢不得。丢了梧州,沐晟就能顺西江而下,直逼广州。到时候别说合围澳洲,咱们连江南都保不住。”
云南昆明,五华楼前的血迹还未干透。沐晟穿着祖传的银甲,站在楼头望着城下的兵马。那些刚归附的土司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手里的刀还滴着血,却对着他山呼“黔宁王千岁”。
“父亲,”沐晟的长子沐斌走到身边,手里捧着沐春的灵位,“咱们真要反了?朝廷要是派大军来……”
“大军?”沐晟接过灵位,指尖抚过“黔宁王沐春”五个字,眼眶泛红,“你爷爷当年为大明守了三十年云南,换来的是什么?建文一道旨意,就想收咱们的兵权!你叔叔在贵州平叛,战死沙场,朝廷连个谥号都吝啬!”他猛地将灵位按在供桌上,声音陡然拔高,“这不是反,是守!守咱们沐家的根基,守云南的百姓!”
城下的土司们听得热血沸腾,乌撒土司举起大刀吼道:“沐帅说得对!建文小儿不懂感恩,咱们就不奉他的破旨!”
“对!不奉旨!”
声浪震得五华楼的瓦片簌簌作响。沐晟望着这群被朝廷称为“蛮夷”的土司,忽然想起洪武爷的话:“云南的事,得用云南的法子办。”当年朱元璋让沐英“从俗而治”,才有了云南的安定。可建文偏要改,要派流官,要收兵权,这不是逼着人反吗?
“传我的令,”沐晟转身,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派去澳洲的使者,务必请朱棣出兵牵制建文军。只要能把铁铉的主力拖在吕宋,咱们就能拿下广西、四川,到时候……”他没说下去,但眼底的野心已经藏不住了。
沐斌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沐家世代忠良”,可现在,忠良的牌位前,却插着反叛的大旗。
梧州城外,廖权的水师刚泊岸。他站在船头望着连绵的群山,心里直发怵。这些山看着平静,里面藏着的土司兵比倭寇还难缠。他爹廖永忠当年打陈友谅时,常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可现在面对的不是明枪,是暗箭。
“将军,云南方向又有动静,沐晟派了他的义子沐昂,带着三万兵往南宁来了!”
廖权握紧了腰间的佩刀,那是廖永忠传给他的。“告诉弟兄们,梧州就是咱们的济南城,死也得守住!”他想起铁铉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守土之责”——不是为了某个皇帝,是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那些不能说反就反的安稳日子。
南京城里,朱允炆看着铁铉的奏报,手指冰凉。他不懂,为什么沐晟会反?他不过是想收回一些兵权,让天下更安稳,怎么就变成了众叛亲离?齐泰在一旁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江浙,再调兵镇压西南……”
“调兵?兵在哪?”朱允炆打断他,声音发颤,“铁铉在吕宋被牵制,廖权困在梧州,京营的兵能调动的不足五万……”
“或许,”方孝孺犹豫着开口,“可以请栖霞寺的那位……”
朱允炆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从未见过那位祖父,只听说他早已不问世事。可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栖霞寺的晨钟刚响过第一声,朱元璋就接到了南京的密信。他看完,将信纸扔进香炉,火苗舔舐着纸角,映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沐晟反了,建文慌了……”他对蒋瓛道,“告诉周德兴,让他带湖广的兵去梧州,助廖权一臂之力。再告诉吴良,守住武昌,别让西南的火蔓延到长江中游。”
“那南京那边……”蒋瓛问。
“让他自己熬着。”朱元璋望着窗外的晨雾,“不摔疼了,不知道路该怎么走。”
雾渐渐浓了,像要把整个栖霞寺吞没。远处的长江水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等待着风起的时刻。西南的烽火已经点燃,澳洲的战船还在吕宋游弋,而南京城的朱允炆,第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这场由削藩而起的风波,终于彻底失控,将所有人都卷进了无法预料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