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总带着股山茶花的湿气。沐春站在五华山顶的武侯祠前,望着脚下被雨雾裹住的城池——青砖灰瓦浸在水汽里,像幅晕开的水墨画,唯有远处的金马碧鸡坊,檐角的铜铃还在雨里叮当作响。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刚从南京来的锦衣卫,捧着个烫金的木盒,雨水顺着盒角往下滴。“沐将军,陛下的敕书到了。”
沐春转身,雨水打湿了他的甲胄,锈色的护心镜映着他紧绷的脸。他接过木盒时,手指触到盒面的温度,竟比山雨还要凉。打开一看,明黄的绢布上,“黔宁王”三个朱字格外刺眼,旁边还附着朱允炆的亲笔批注:“西南万里,悉托将军。”
“将军,”副将张龙在身后低声道,“南京来的旨意,许咱们自主征兵、开矿铸钱,连税银都能留七成自用。这可是比亲王还厚的恩宠。”
沐春没说话,只是将敕书重新折好。他想起三年前从南京出发时的情景:朱允炆在午门送他,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说“西南苦,委屈你了”。那时他只当是句客套话,直到真的踏进这片山高林密的地界,才知“委屈”二字轻得像片羽毛。
头年平叛,他带着三千兵钻进无量山,瘴气毒死了百十个弟兄,弩箭从树影里射出来,连对手的面都没见着就折了半队人。后来他学乖了,跟着当地的彝人学认毒草、辨兽迹,甚至跟土司的女儿学了口流利的白族话,才慢慢在山坳里扎下营来。
“将军,冯诚带降兵在营外求见。”亲卫来报。
沐春皱眉。冯诚这小子,原是朱允熥的副将,徐州兵败后降了,整日缩在营房里像只惊弓之鸟。他挥挥手:“让他进来。”
冯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袍,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他手里捧着个布包,递上来时手还在抖:“沐将军,这是……这是属下在朱允熥帐里抄的地图,标着西南土司的藏兵洞和粮道,或许对您有用。”
沐春展开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有的地方还标注着“三月瘴重”“七月水涨”。他抬头看冯诚:“你倒是会卖好。”
冯诚脸一白,“噗通”跪下:“属下不敢!属下是真心投效……朱允熥那厮只把咱们当炮灰,哪像陛下和将军,给弟兄们活路……”
“起来吧。”沐春打断他,“云南卫还缺个粮官,你去管粮仓,要是敢克扣弟兄们的口粮,我砍了你的脑袋。”
冯诚愣了愣,随即连连磕头:“谢将军!谢将军!” 爬起来时,后腰的衣服都湿透了,却像浑身松了绑似的,脚步都轻快了。
张龙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道:“将军,这种降兵也敢用?”
“不用他用谁?”沐春将地图卷起来,“云南的土司多如牛毛,咱们汉人在这里是外乡客,得有人帮着牵线搭桥。冯诚在朱允熥手下时,跟几个土司打过交道,正好派上用场。” 他顿了顿,“去把彝族的罗土司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罗土司来得快,骑着匹矮脚马,蓑衣上还沾着松针。她刚进帐就摘下银饰,哗啦啦掉了一桌子,笑着说:“沐将军这是要当王了?恭喜啊!” 她的汉话带着口音,却比谁都通透。
沐春倒了碗热茶递过去:“土司说笑了,不过是替陛下守土。”
“守土?”罗土司挑眉,“去年你打退缅甸兵时,可没说这话。” 她指的是去年冬天,缅甸部落越境抢粮,沐春带着汉兵和彝人联军,在澜沧江边杀了三天三夜,血水把江水都染红了。
沐春沉默。那时他确实没想过“守土”,只想着不能让弟兄们白死。
“我知道你要什么。”罗土司呷了口茶,“你想让各部落归顺,不再打打杀杀,是吧?” 她从怀里掏出个牛角号,“这是我们彝人的‘盟誓号’,你拿着。哪个部落不服,你吹三声,我带彝人帮你平了他。”
沐春接过牛角号,沉甸甸的,刻着看不懂的花纹。“土司想要什么?”
“简单。”罗土司指着帐外的梯田,“让你们的农师教我们种水稻,再给些铁犁。还有,别让那些官老爷把我们的姑娘拉去当宫女。”
“我答应你。”沐春当即应下,“农师下个月就到,铁犁从四川调,至于宫女,我会给陛下上书,云南的姑娘,一个不送。”
罗土司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沐王爷果然痛快!” 她忽然压低声音,“冯诚那小子,你得防着点。他前几日还偷偷跟哈尼土司喝酒呢。”
沐春点头。他早让亲卫盯着冯诚了。
雨停时,沐春带着张龙登上城楼。夕阳把云层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哀牢山像头卧着的巨兽。张龙指着城楼下新修的铁匠铺:“将军,咱们的火炮快造好了,比南京送来的还沉二十斤。”
沐春没看火炮,只是望着南方。那里,缅甸的炊烟在暮色里若隐若现;西边,吐蕃的马队正沿着茶马古道往这边来。他忽然掏出朱允炆给的敕书,对着夕阳展开。
“将军,您真要当这个‘黔宁王’?”张龙忍不住问。
沐春将敕书收好,声音里带着雨后天晴的清亮:“不当?难道让这片土地再回到刀耕火种、互相残杀的日子?” 他拍了拍张龙的肩膀,“去告诉弟兄们,今晚加肉,明日开始,修驰道、办学堂,咱们给云南换个活法。”
城楼下,冯诚正指挥士兵搬运粮草,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沐春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刚修好的府衙。案上,放着刚写好的奏折,开头写着:“臣沐春,谨谢陛下隆恩……” 后面列着长长的清单:需要的稻种、铁料、医书,还有请求派来的工匠名单。
窗外,山茶花上的水珠滴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沐春忽然想起朱允炆送他的那半块梅花糕,甜丝丝的,像此刻心里的滋味——有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暖意。
他提笔,在奏折末尾添了一句:“云南万里,臣在,即大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