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风带着长江口的潮气，卷过奉天殿的鎏金宝顶时，朱元璋正把海防图铺在长案上，指节敲着山东半岛到福建沿海的一串红点。案边围着廖永忠、耿炳文、周德兴几个将领，靴底沾着的泥点在金砖地上晕开小小的印子——刚从造船厂赶回来的人，身上都带着桐油和铁屑的味道。
“这十二处炮台，月底前必须立起来。”朱元璋的指甲划过图上的登州、威海、宁波、泉州，“廖永忠，你水师的船，得配够能打三里地的佛郎机铳，去年从欧洲人手里缴的那批炮管，让工匠照着改，炮口再磨宽半寸，装咱们自己的开花弹。”
廖永忠正用袖口擦着额头的汗，闻言直起腰：“陛下，炮管改起来不难，就是铁芯得用云南的精铁，周德兴那边刚从银矿调了批匠人，说能淬得比欧洲人的硬三成。但船不够啊，现在长江里能出海的苍山船只有四十二艘，要守这么长的海岸线，跟撒胡椒面似的。”
“船的事我来想。”周德兴从怀里掏出本账册，纸页卷着边角，“上个月从日本运回来的橡木够造二十艘新船，我让康茂才在太仓港盯着，他说再加把劲，下个月就能下水五艘。实在不行，把运河上的漕船改改，卸掉货舱装炮位，虽慢点，至少能顶用。”
“漕船改战船？”耿炳文皱着眉，手里的佩刀鞘在地上磕了磕，“周大人是忘了上次漕船在东海被浪掀翻的事？船底太薄，经不起火炮后坐力，开两炮就得散架。依我看，不如把浙江卫所的马船调过来，那些船原本运骑兵的，甲板厚，改改炮位正好。”
“马船？”朱元璋抬眼看他，“你手下的骑兵不就等着马船运去北美？”
耿炳文咧嘴笑了，露出被海风刮裂的嘴唇：“骑兵早走陆路去辽东了，从那边坐船去北美更快。马船空着也是空着，装上炮，让郭英带着去守温州港，他最会玩炮，去年在台州，三炮就掀了倭寇的旗舰。”
站在门口的郭英闻言，往前凑了凑，甲胄上的铜钉晃得人眼晕：“陛下，耿将军说的是。臣前两天去试了新改的炮，填三十斤火药，能把铁弹子打穿五寸厚的橡木板——欧洲人的船板也就这厚度。就是……”他挠了挠头盔，“炮弹不够，工部的模子太旧，铸十个碎三个。”
“让华云龙去管。”朱元璋立刻接话，“他在日本银矿练的那些铁匠，最会拿捏火候，让他把模子改了，用银矿的煤烧炉子，三天内给我出一百发实心弹，一百发开花弹。”
华云龙刚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攥着张图纸，闻言大声应道：“臣这就去！不过陛下，开花弹里的硫磺得用琉球的，比咱们自己产的燥性大，炸开来碎片能飞半里地。昨天琉球的使者刚说，他们仓库里堆着不少，换咱们的茶叶就行，一斤茶叶换二十斤硫磺，划算得很。”
“换！”朱元璋大手一挥，“让礼部给琉球王捎句话，多送点来，茶叶管够。”
周德兴突然扯了扯朱元璋的袖子，指着图上海南岛的位置：“陛下，这里还空着。崖州那边海盗最猖獗，去年抢了三艘运丝绸的船，不如让吴良带一队陆兵去，在琼州海峡扎个营，跟水师前后夹击。”
“吴良？”朱元璋想了想，“他不是在守云南吗？”
“早调回来了。”周德兴翻开账册，“上个月刚到南京，带的兵都是跟他从云南山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最会挖战壕、架鹿角，让他们守崖州，等于给海盗脖子上套了绳。”
正说着，吴良就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身上的甲胄还带着尘土，显然是刚下训练场：“陛下，臣听说要整海防，算臣一个！崖州那地方臣熟，十年前跟海盗打过仗，他们老窝在榆林港，退潮的时候船开不出去，正好堵着打。”
朱元璋看着他胳膊上还没好利索的伤疤——那是在云南被毒箭划的，忍不住笑了：“你倒是消息灵通。行，就给你三千兵，带足火箭和火铳，到了崖州先把沿岸的树砍了，别给海盗藏身处。”
“得令！”吴良抱拳的时候，伤疤崩得发红，却笑得一脸兴奋。
这时，康茂才掀着帘子进来，手里举着块黑黝黝的铁疙瘩：“陛下，您看这个！”他把铁疙瘩往案上一放，“这是用日本银矿的矿渣炼的，比普通铁硬两倍，做船锚链最合适，去年那批链子里有三根断了，就是因为太软。”
周德兴拿起来掂了掂，眉头挑得老高：“这玩意儿能行吗？矿渣炼的铁，以前都当废料扔了。”
“您试试！”康茂才说着就从腰间拔出短刀砍过去，“当啷”一声，刀刃卷了个口，铁疙瘩上只留了道白印。
“好家伙！”廖永忠眼睛直发亮，“给我水师的船都换上，下次撞欧洲人的船，看谁先散架！”
朱元璋摸着铁疙瘩，突然抬头问：“欧洲人的舰队，最近在哪个海域晃悠？”
耿炳文从怀里掏出封密信，纸边都磨毛了：“探子说在吕宋岛附近，有十二艘大帆船，船上的炮比咱们的长半截。他们还抓了个广东渔民，问咱们沿海的水情——那渔民机灵，故意指了条浅滩，听说昨天他们搁了两艘船，正骂骂咧咧地修呢。”
“渔民叫什么？”朱元璋追问。
“叫陈阿三，陛下。”耿炳文笑着说，“臣已经让地方官赏了他十两银子，还把他儿子送进水师学本事了。”
“该赏。”朱元璋点头，又指着海防图，“廖永忠，你带十艘苍山船，装上新改的炮，去吕宋岛那边转转，别跟他们硬打，就围着他们转圈，把他们引到咱们的炮台射程里来。”
廖永忠咧嘴一笑：“陛下放心，臣知道怎么引。去年在爪哇，臣就把欧洲人的船引到珊瑚礁区，他们追得急，撞坏了五艘，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周德兴，”朱元璋又看向账房先生似的老臣，“银子够不够？改炮、造船、给士兵发饷，别到时候工匠们拿不到钱，磨洋工。”
周德兴立刻翻到账册最后一页：“够！从日本银矿调了五十万两，还有福建的盐税刚收上来二十万，实在不够，臣把家里的地契当了，也得把炮台立起来。”
“谁要你的地契。”朱元璋瞪他一眼，“把江南的茶税提前收一季，那些茶商囤着货不卖，正好敲他们一笔。”
一直没说话的华云龙突然拍了下手：“陛下，臣想起个人！胡大海的儿子胡德济，在广东练了支火铳队，一百五十人，枪打得比锦衣卫还准，让他去守厦门港怎么样？那小子跟他爹一样，敢打敢冲，上次跟欧洲人交手，一个人撂倒了三个雇佣兵。”
“胡德济？”朱元璋想了想，“记得，去年他爹战死的时候，这小子才十六，抱着他爹的牌位哭了三天，行，就让他去。告诉他，厦门港要是丢了，别来见朕。”
日头爬到殿顶的时候，海防图上的红点都标上了名字：廖永忠守长江口，耿炳文坐镇登州，郭英盯宁波，吴良守崖州，胡德济驻厦门，康茂才管太仓造船厂，周德兴督造炮台，华云龙负责军械……每个人手里都捏着张写满任务的纸条，墨迹被汗渍晕得发蓝。
朱元璋把最后一块令牌递给廖永忠：“告诉沿岸卫所，晚上多打灯笼，五丈一个，连成线，见着陌生船就鸣炮示警。还有，让水师的人跟渔民搭伙，他们熟水情，给他们记功，赏银子，比咱们自己派探子管用。”
廖永忠接过令牌，金属冰凉硌手：“陛下，要是欧洲人真打过来了，咱们是直接开炮，还是先喊话？”
朱元璋盯着窗外掠过的鸽群，那是东厂的信鸽，正往沿海各卫所飞。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你觉得，去年被咱们缴了船的欧洲人，会跟咱们客气吗？”
耿炳文粗着嗓子接话：“就是！跟他们客气，等于给他们磨刀子的时间！”
“但也别莽撞。”朱元璋话锋一转，“先放他们靠近点，让炮台先打，你们的船从侧面抄，记住，咱们要的是把他们打疼，不是跟他们同归于尽。”
周德兴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块晒干的海苔：“这是泉州渔民给的，说欧洲人的船底爱长青苔，用这玩意儿泡的水刷船，能防上三个月。陛下，让工匠试试？”
朱元璋捏起海苔闻了闻，一股咸腥味直冲鼻子：“管用就用，别管它是海苔还是香料，能打胜仗的都是好东西。”
众人笑着往外走时，朱元璋又在后面喊：“对了，让各炮台都备着些石灰包，欧洲人的望远镜最怕这个，打不过就撒石灰，糊他们一脸！”
廖永忠在门口回头，大声应道：“臣记住了！”阳光从他甲胄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等殿里只剩朱元璋一个人，他又把海防图看了一遍，手指在北美航线的起点画了个圈。案上的茶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只听见外面传来工匠们敲打铁器的叮当声，还有水师操练的呐喊——那声音混着江涛，像一头正在醒来的巨兽，闷吼着，要把海岸线守得铁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