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的议事厅里,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忽明忽暗,映着墙上那张用桑皮纸绘制的地图。地图上,长江中游被朱砂圈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最中心的位置,“江州”二字被朱笔重重勾了三道。
朱元璋指尖按在江州城头,指腹磨得粗糙的茧子蹭着纸面,发出沙沙轻响。案几旁,李善长正用小楷誊抄军报,狼毫笔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陈友谅部将张定边,率楼船百艘,已抵安庆水面。”
“楼船?”徐达猛地攥紧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的缠绳被勒得凹陷下去,“那厮的楼船比咱们的战船高出三丈,甲板上能跑马,船舷包着铁皮,箭射不透,火攻都难!”
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遇春掀帘而入,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他刚从长江边查探回来,鼻尖冻得通红,往炭盆边凑了凑,哈出的白气混着寒气:“不止楼船,沿岸的烽火台都被他们占了!从九江到池州,每隔五十里就有了望哨,咱们的探子根本靠近不了。”
朱元璋没抬头,指尖依旧在地图上滑动,从江州到洪都,再到太平府,画出一道弧线。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下颌线绷得很紧:“陈友谅这是想把长江掐断,让咱们在江南成了瓮中之鳖。”
“他敢!”常遇春一拍大腿,甲片相撞发出脆响,“咱们在龙湾设伏那会儿,他还缩在湖广不敢动呢!现在得了几艘破船就想翻天?”
“不然他称帝干嘛?”李善长放下笔,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汤在杯底晃出细碎的涟漪,“上个月在江州建国号‘汉’,自称皇帝,就是要跟咱们争正统。他手里有湖广的粮,江西的兵,还有徐寿辉留下的水师,底气足得很。”
朱元璋忽然抬眼,目光扫过厅内众人:“你们说,他为什么选在这时候动手?”
徐达沉吟片刻,道:“秋收刚过,湖广粮草充足。他想趁咱们在江南立足未稳,一口气吞了咱们。”
“不止。”朱元璋摇头,指尖重重敲在“洪都”二字上,“朱文正守在那儿,那是咱们的南大门。他要是拿下洪都,就能顺江直下,直逼应天。”
这话一出,厅内霎时静了。朱文正是朱元璋的侄子,性子虽有些骄纵,守城却有一手,可面对陈友谅的水师,洪都那点城墙怕是撑不了多久。
常遇春急了:“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调兵去洪都!”
“去不得。”李善长放下茶盏,眉头紧锁,“陈友谅巴不得咱们分兵。他的水师比咱们强十倍,咱们去洪都,等于把后背露给他的楼船。”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炭盆边,捡起根炭条在地上画了个圈:“应天是咱们的根,不能动。洪都必须守,朱文正那小子虽然犟,但骨头硬,给他添点兵,能守住。”
“添兵?哪还有兵?”常遇春跺了跺脚,“龙湾之战折了不少弟兄,新招的兵还没练熟呢!”
“借。”朱元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跟张士诚借。”
“什么?”徐达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那盐贩子?他跟咱们面和心不和,怎么可能借兵?”
“他会借。”朱元璋拿起炭条,在圈外又画了个更大的圈,把苏州也圈了进去,“张士诚占着江南富庶地,最怕的就是陈友谅过江。咱们给他写信,说陈友谅要是灭了咱们,下一个就是他。再许他点好处,松江府的盐引,让他三成利。”
李善长眼睛一亮:“这招妙!张士诚的盐商最看重利,三成盐引够他动心的了。而且他跟陈友谅早有仇,当年陈友谅杀徐寿辉,张士诚还骂过他背主呢!”
“不止借兵。”朱元璋将炭条一折两段,“让胡大海从婺州调五千人,走陆路去洪都。告诉朱文正,守满三个月,我亲自带大军去接他!”
常遇春还是不放心:“那应天怎么办?陈友谅要是声东击西,直接打过来呢?”
朱元璋转身,目光落在常遇春身上,带着几分锐利:“他敢来,我就敢让他尝尝龙湾的滋味。当年他的楼船陷在浅滩,今年我就让他的水师困在采石矶!”
烛火忽然“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他眼底的锋芒。徐达望着地上的圈,忽然笑道:“大帅这是要故技重施?”
“兵无常势。”朱元璋扔掉手里的炭段,拍了拍手上的灰,“但陈友谅的性子,我摸透了。他狂,认定咱们不敢跟他硬碰,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正说着,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大帅,江西急报!”
朱元璋接过军报,展开一看,眉头猛地挑起。军报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加急送来的:“陈友谅水师出鄱阳湖,直指洪都,朱文正求援!”
常遇春一把抢过军报,看完骂道:“狗娘养的,来得这么快!”
“意料之中。”朱元璋反而平静下来,对李善长道,“拟两封信,一封送苏州给张士诚,一封送婺州给胡大海。告诉朱文正的信使,让他带话回去,就说我给他派了援军,让他死守,少一块砖都唯他是问!”
李善长应声提笔,笔尖在纸上疾走。徐达走到地图前,用手指量着洪都到应天的距离:“胡大海的兵走陆路,最快也得二十天。这二十天,朱文正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朱元璋的声音冷了几分,“洪都的城墙,去年刚加高过三尺。朱文正手里有邓愈,那是员猛将,再加上薛显,够陈友谅喝一壶的。”
他走到门口,推开木门,冷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远处的军营里,传来士兵操练的呐喊声,整齐划一,震得空气都在颤。
“告诉弟兄们,”朱元璋回头,声音在风雪中传开,“陈友谅想当皇帝,咱们偏不让他如意。这天下,是咱们汉人的天下,轮不到他一个渔花子出身的来抢!”
常遇春第一个应和:“对!干他娘的!”
徐达按住腰间的剑,剑身在鞘里嗡鸣作响。李善长放下笔,望着窗外的雪,忽然道:“我再加一句,谁能守住洪都,赏黄金百两,免三年赋税!”
风雪更紧了,吹得军旗猎猎作响。议事厅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朱元璋望着洪都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座孤城在风雨中屹立,城头上的士兵正握紧手中的刀枪,等着一场殊死搏斗。
他知道,这场仗,不仅是为了地盘,更是为了一口气——汉人的气,不能断在他们这代人手里。陈友谅的楼船再大,也载不动他篡夺天下的野心;张士诚的盐引再厚,也填不满他割据一方的私心。而自己,还有身边这些弟兄,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野心和私心,一一踏碎在脚下。
“备马。”朱元璋转身,雪沫子落在他肩头,瞬间融化成水,“我去军营看看。”
常遇春和徐达对视一眼,立刻跟上。身后,李善长的笔还在纸上疾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要把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牢牢钉在历史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