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带着泥土腥气和腐烂根须味道的黑暗。
林薇薇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是坠入深渊，而是被某种柔软又充满力量的东西包裹着、拖拽着，滑向地底。耳边是福安惊恐到极致的、被捂住嘴般的呜咽，以及泥土和树根摩擦发出的窸窣碎响。
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李德全决然冲向追兵的背影，以及那声划破雨夜的尖锐哨箭声。然后，便是脚下一空，仿佛整个山坡活了过来，张开巨口将他们吞没。
剧烈的颠簸和碰撞让她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雪上加霜，痛楚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瞬间冲垮了那点残存的清醒。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和冰冷的湿意将她从彻底的昏迷中拉扯回来。
她睁开眼，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里不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一种蒙昧的、泛着幽幽绿光的昏暗。光线来自四周，来自……缠绕交织、构成这个狭窄空间的无数粗壮树根？那些树根表面覆盖着一层黏滑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苔藓，提供了仅能视物的光源。
她正躺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由更细密的根须编织成的“垫子”上，身下冰凉潮湿。福安就瘫在她身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不知是死是活。
“福……安……”她试图呼唤，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嗓子干痛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轻微的响动却惊动了老内侍。福安猛地一颤，睁开眼，看到林薇薇醒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泪水，挣扎着爬过来：“娘娘！娘娘您醒了！老天爷……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深的后怕。
“这……是哪里？”林薇薇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着这个诡异的根须洞窟。空间不大，形似一个倒扣的碗，四周和头顶都被虬结的、活生生的树根紧密包裹，只有些许缝隙透入外面带着水汽的空气。他们像是被困在了一棵巨树的根部深处。
“老奴……老奴也不知啊！”福安带着哭腔，“就记得当时地面突然塌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下来，然后就晕过去了……娘娘，李公公他……”
林薇薇沉默。李德全生死未卜，为了给他们争取这渺茫的生机，他独自引开了追兵。那份决绝，此刻想来，依旧让她心头沉甸甸的。
她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依旧虚弱，但比起昏迷前那种灵魂即将离体的涣散感，似乎……好了一点点？并非力量恢复，而是一种奇怪的“稳定”。仿佛这处根须洞窟，隔绝了外界的某种恶意，让她的伤势不再继续恶化。
她的目光落在胸口，定魂珠依旧好好地贴着肌肤，传来平稳的暖意。是它的作用，还是……这个地方本身有古怪？
她再次内视。心口的生机之源依旧黯淡，那两缕净尘符也如同熄灭的灰烬，没有任何反应。但奇怪的是，她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凉的气息，正从身下的根须“垫子”中缓缓渗入她的身体，如同最细腻的雨丝，滋润着她干涸撕裂的经脉。这气息带着浓郁的草木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生机。
这不是灵气，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生命本源之力。
是这棵古树在治疗她？
她抬起头，看向那些散发着幽幽磷光的树根，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难道阵灵所说的“守山人”，并非人类，而是……这西山的生灵？或者说，与这龙脉共生的古老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露珠滚落叶片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头顶上方，几根格外粗壮、缠绕成碗状的树根缝隙处，正缓缓凝聚出一滴、两滴……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草木清香和淡淡莹白光辉的液体！
那液体滴落的速度很慢，如同钟乳石形成般漫长。其中一滴，恰好落在林薇薇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嘴唇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甘洌瞬间涌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下。没有想象中草木汁液的青涩，反而带着一种百花精华般的醇厚与芬芳。更神奇的是，这滴液体入腹，并未转化为灵气或力量，而是直接融入了她的血肉、经脉乃至神魂之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泰与滋养之感！那感觉，就像是久旱的田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透雨，虽然雨量微小，却带来了生的希望！
原本如同被火焰灼烧般的经脉，在这滴液体的滋润下，疼痛明显减轻了几分。就连那沉寂的生机之源，似乎也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这……这是……”福安也看到了这神奇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
林薇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不知道这液体究竟是什么，但它绝对是她目前最需要的东西！远比任何丹药都更直接、更纯粹地作用于她的生命本源！
“龙涎……或许是……草木龙涎……”她嘶哑地猜测着。传说中，受龙脉滋养的灵根异植，能凝结出蕴含龙脉生机与本源的露珠，被称为“龙涎”，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这滴液体，虽未必有传说中那般神奇，但性质绝对非同一般！
这棵古树，在以它自己的方式，救助他们？
她努力抬起头，望向那滴落龙涎的根须交汇处，心中充满了感激，也更加确定了此地的非凡。
然而，福安的惊喜并未持续太久。他借着幽光，看向林薇薇依旧苍白如纸的脸和无法动弹的身体，又想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李德全，以及山下那些虎视眈眈的叛军，愁容再次爬上脸庞。
“娘娘，就算这树神显灵，能治您的伤，可我们困在这里……出不去啊！李公公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林薇薇沉默了片刻。福安的担忧不无道理。这树根洞窟如同一个天然的牢笼，保护了他们，也禁锢了他们。李德全引开追兵，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高？他们又该如何离开这里，去寻找那渺茫的“守山人”？
希望与困境，再次交织。
她闭上眼，感受着那缓慢滴落的龙涎带来的丝丝滋养，也感受着这棵古树通过根须传递来的、沉默而厚重的守护之意。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与外界沟通，至少，要确定李德全的生死，要找到离开的方法。
她再次将意念集中，这一次，不是探向地脉，而是尝试着，如同之前感应龙脉标记一般，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善意的询问，通过身下的根须，传递给这棵庇护他们的古树。
她在心中默念：“感谢……相救……吾等……需要……知道……同伴……安危……如何……离开……”
她的意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缓缓沉入那浩瀚而古老的树木意识之中。
起初，没有任何回应。古树的意识似乎沉眠了万古，浩瀚而混沌，难以沟通。
但林薇薇没有放弃，她持续地、耐心地传递着那微弱而清晰的意念，如同幼兽在母亲身边依偎低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滴落的龙涎又积累了两三滴，都被福安小心地接住，喂给了林薇薇。她的脸色似乎真的好转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命若游丝的衰竭感减弱了。
终于，在她几乎要再次因精神耗竭而昏睡过去时，一股庞大、模糊、却带着明确指引意味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入了她的脑海！
那并非语言，而是一幅幅残缺的画面，一种种直接的感觉：
她“看”到了一条隐藏在盘根错节深处的、由柔和绿光指引的狭窄通道，蜿蜒向上。
她“感觉”到了距离此地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个微弱的、带着熟悉锋锐气息的生命光点，正在移动，但光点周围，缠绕着几缕不祥的、带着血腥和杀意的暗红色气息！
她甚至“嗅”到了一丝……来自东南方向更深处的、与这古树同源，却更加威严、更加古老的呼唤！
古树回应了她！
那条通道是生路！李德全还活着，但被追兵缠住了！而东南方向，似乎就是“守山人”真正的所在！
林薇薇猛地睁开眼，因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吓得福安连忙给她抚背。
“通道……李德全……还活着……被缠住了……东南……”她断断续续，将感知到的信息说了出来。
福安先是一喜（李德全还活着），随即又是一惊（被追兵缠住），最后化为茫然（通道？东南？）。
“娘娘，您是说，这树……树神给我们指了路？还告诉我们李公公的情况？”
林薇薇重重点头，目光投向根窟的某个方向，那里，隐约可见根须的缝隙后，似乎确实有与周围不同的、更浓郁的绿光在隐隐流动。
“我们必须……去帮他……”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李德全为他们引开追兵，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绝境。
“可是娘娘，您的身子……”福安看着连坐直都困难的林薇薇，又看了看那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深通道，满脸都是为难和恐惧。
就在这时，那滴落龙涎的根须处，光芒微微一闪，一滴比之前更加饱满、光泽更加莹润的龙涎缓缓凝聚，滴落下来。这一次，它没有落在林薇薇唇边，而是落在了一旁一片宽大的、如同玉盘般的叶片状根须上，积聚成了小小的一洼。
同时，林薇薇清晰地接收到了一股催促、鼓励的意念。
这棵古树，似乎在说：去吧，带上这个，去帮助你们的同伴。
福安看看那洼龙涎，又看看林薇薇坚定的眼神，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衣角布料，蘸饱了那洼珍贵的龙涎，仔细包裹好，揣入怀中。然后，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林薇薇背在了自己并不强壮、甚至有些佝偻的背上。
“娘娘，老奴……老奴背您出去！咱们去找李公公！”老人的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按照林薇薇指引的方向，朝着那散发着柔和绿光的根须通道，一步一步，艰难地迈出了脚步。
通道初入时极为狭窄，只能容福安背着林薇薇匍匐前行。四周是湿滑黏腻的树根内壁，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和那莹莹绿光。但前行了十余丈后，通道开始向上倾斜，也变得宽敞了些，足以让人弯腰行走。
仿佛是在巨树的躯干内部穿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看到了不同于绿光的、自然的灰亮天色！还有隐约的、兵刃交击和呼喝之声传来！
他们接近出口了！也意味着，接近了李德全与追兵交战的地方！
福安停下脚步，将林薇薇小心地放在通道尽头、被茂密藤蔓遮蔽的出口内侧。他拨开藤蔓，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片林间空地，雨已停歇，天色依旧阴沉。
空地上，李德全身形踉跄，浑身浴血，那柄幽蓝短刃光芒黯淡，他正被三名手持钢刀、面目凶狠的叛军士兵围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的脚下，已经躺倒了四五具叛军的尸体，但他自己也显然到了强弩之末，每一次格挡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乱刀分尸！
福安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林薇薇也透过缝隙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必须做点什么！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战场，落在那三名叛军身后，一个看似头目、正挽弓搭箭、瞄准了李德全空门的家伙身上！
就是他了！
林薇薇眼中寒光一闪，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精神，凝聚成一道无形的、尖锐的意念之刺，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射向那名弓手的眉心！
这不是攻击肉体的力量，而是直接冲击心神！
那弓手正要松弦，突然感觉脑袋像是被铁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惨叫一声，弓弦失控，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向了空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攻李德全的三名士兵动作一滞！
李德全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生死搏杀的本能让他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幽蓝短刃爆发出最后一抹厉光，如同毒龙出洞，猛地刺入了一名因惊愕而露出破绽的士兵咽喉！
同时，福安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尖叫着从洞口冲了出去，砸向另一名士兵！
场面瞬间混乱！
李德全趁机解决了第二名士兵，与最后一名以及那名恢复过来的弓手头目再次缠斗在一起，但压力已然大减。
而就在这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棵大树的阴影下，一个穿着与普通叛军截然不同、浑身笼罩在暗色斗篷里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或她）的目光，越过了厮杀的李德全和福安，精准地投向了那藤蔓遮掩的树根洞口，投向了洞内，倚靠在根壁上、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林薇薇。
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