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贵人有孕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深宫漾开了无声的涟漪。
秋水苑里,林薇薇盯着那本摊开的《香乘》,指尖在郑贵妃的朱批上来回摩挲。窗外,几片晚开的杏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白得刺眼。
才人,这......周宝林的声音带着颤,苏贵人这一有喜,皇后娘娘那边......
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尽心照拂的。林薇薇合上书页,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去把前几日安远侯府送的那支老山参找出来,再备上两匹软烟罗。
赵才人研墨的手顿了顿:才人这是要......
贺喜。林薇薇起身,走到妆台前,总不能落了礼数。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丽,眼底却沉淀着深宫磨砺出的暗影。她拿起那支素银簪子,在鬓边比了比,又放下,转而拣了支不起眼的玉簪。
太医署的书库坐落在宫城西北角,青砖垒砌的阁楼隐在一片古柏之中,连飞鸟都鲜少在此停留。领路的小太监在厚重的铁木门前止步,躬身递过一盏油灯:才人,奴婢只能送到这儿了。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廊下格外刺耳。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年纸张与草药混合的气息,沉郁中带着苦涩。
书库比她想象的更为幽深。高高的书架如密林般层层叠叠,直抵穹顶,仅有的几扇高窗漏下稀疏的光柱,照亮在尘埃中飞舞的微尘。
《本草纲目》就放在最靠里的那个书架顶层。她踮起脚,指尖刚刚触到粗糙的书脊,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才人也在?
谢云止站在书架的另一端,手中捧着几卷医书,青色的官袍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谢太医。她收回手,心口没来由地一跳。
第三百二十页。他声音很低,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望向书库入口的方向,才人若要查阅药性,不妨从《新修本草》看起,那本更全。
他走近几步,佯装整理书架,袖风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冯保的人在门外。
林薇薇会意,伸手取下了他方才提及的《新修本草》。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苏贵人的脉案,你看过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一边压低声音问。
胎象很稳。谢云止背对着她,手指拂过一排书脊,稳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
皇后娘娘每日都遣人送安胎药去长春宫。他继续道,声音平静无波,方子是太医院开的,药材...是坤宁宫小厨房煎的。
这话里的意味,让林薇薇的后颈泛起一丝凉意。她想起郑贵妃脉案上那些关于苦杏仁的记载,想起那些看似无关痛痒的香方批注。
才人若对安胎的药膳有兴趣,谢云止忽然提高音量,像是要说给门外的人听,不妨看看《食疗本草》。
他转身离开,青色衣角消失在书架尽头。
林薇薇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重新伸手,取下了那本《本草纲目》。
书页泛黄发脆,翻到第三百二十页时,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飘落在地。她弯腰拾起,就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不是药方,也不是香谱,而是一张简图——绘着太液池的流向,其中一条支流特意用朱笔标出,蜿蜒通向...长春宫的后院。
纸笺的右下角,画着一枚极小的杏花印记。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郑贵妃在香谱上记录的,从来就不只是香方。她在用这种方式,留下指向真相的线索。
苦杏仁...太液池的支流...长春宫...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她心中渐渐成形,惊得她指尖发凉。
才人,时辰到了。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
她迅速将纸笺塞入袖中,合上医书。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走出书库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见冯保站在不远处的柏树下,正与一个小太监低声交代着什么。
才人可找到想看的书了?冯保迎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
太医署藏书浩瀚,一时不知从何看起。她微微颔首,有劳公公久候。
回到秋水苑时,暮色已至。周宝林迎上来,神色不安:才人,长春宫那边...把咱们送的贺礼退回来了。
桌上放着那支老山参和两匹软烟罗,原封不动。
苏贵人说,才人的心意她领了,只是如今有了身孕,不敢乱用外头的东西。周宝林低声道,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林薇薇却笑了。她走到窗边,望着太液池的方向。夜色渐浓,对岸长春宫的灯火倒映在水中,随着涟漪轻轻晃动。
无妨。她轻声道,把东西收好。
有些棋,不是一朝一夕能下完的。郑贵妃用了十年时间布下的局,她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看清全貌。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她摸了摸袖中的纸笺,那单薄的触感,却比千钧更重。
这场深宫里的博弈,才刚刚揭开序幕。而她已经踏入了旋涡的中心,再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