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京城西市“听雨轩”茶楼,二楼雅间。
沈灵珂端坐窗边,面前的碧螺春已经换过一道水,袅袅热气模糊了她平静的脸庞。
她足足早来了半个时辰,以示对这位秦先生的尊重。
今日她特意换了身素雅的衣裙,既不显得隆重,又透着对这次会面的重视。她知道秦先生这般的人物,最不喜金银俗物。唯有发自内心的敬重,才是打动对方的唯一办法。
雅间的门虚掩着,楼下说书先生的声音和茶客的叫好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而一窗之隔的雅间内,却格外安静。
约莫一刻钟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沈灵珂立刻起身,理了理裙摆,望向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青色布裙的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年约四旬,身形清瘦,面容算不上出众,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在脑后,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整个人透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清冷气质。
想来,这位便是秦先生了。
“晚辈沈灵珂,见过秦先生。”沈灵珂主动上前,盈盈一拜,姿态谦恭。
秦先生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并未让她起身,而是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端起茶壶,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没有说话,雅间里的气氛安静的有些压抑。
沈灵珂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急不躁,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半晌,秦先生才呷了一口茶,淡淡的开口,声音清冷:“谢夫人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先生。”沈灵珂这才直起身,在秦先生对面的位置坐下。
“谢夫人的来意,老身已经知晓。”秦先生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老身早已封笔多年,不再授课。夫人的美意,老身心领了,还请另请高明。”
这干脆利落的拒绝,在沈灵珂的意料之中。
若是轻易就能请动,那便不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秦先生了。
沈灵珂没有急着反驳,而是亲手为秦先生续上茶水,这才缓缓开口。
“先生误会了,晚辈此来,所求并非寻常的琴棋书画师傅。”
秦先生抬眼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沈灵珂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京中女子多困于闺阁,知针黹(zhi第三声)、懂中馈,便算得上贤良淑德。可晚辈却觉得,女子立于世,更应有自己的见识与风骨。”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晚辈斗胆,想为家中几位姑娘寻一条明路。不求她们将来能如男儿那般封侯拜相,只求她们能识文断字、明辨是非。在这纷繁世间,能有不随波逐流的底气。”
“不随波逐流的底气……”秦先生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那双向来淡漠的眼里,第一次透出些许异样。
她见过太多想为女儿镀金的豪门贵妇,可开口就是风骨和底气的,眼前这位还是头一个。
沈灵珂接着说:“晚辈知道先生风骨,并非为稻粱谋。晚辈今日前来,是想为几位姑娘,求一位能真正传道授业的良师。”
她站起身,再次对秦先生深深一揖。
“晚辈斗胆,请先生出山,非为受雇于人,而是行传道授业之事。您教导的,将不仅仅是几个谢家的姑娘,而是为这世间,多培养几位有见识、有风骨的女子。这份功德,远非金银可以衡量。”
秦先生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的沈灵珂,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动摇。这个年轻的谢夫人,不仅有见识,更难得的是,她懂自己。
沈灵珂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个卷轴,双手奉上。
“晚辈冒昧三访,只因觉得先生风骨,恰如这画中之荷。”
秦先生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上,没有立刻去接。
沈灵珂也不着急,自顾自的将卷轴缓缓展开。
四幅画上,是四株形态各异的荷花,分别代表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致。
春末荷露尖尖角,夏荷亭亭立清波,秋荷虽残风骨在,冬荷枯败亦留根。
画工精湛,意境悠远。
而在画卷的留白处,题着几行清秀的小字。
“春荷露尖角,如璞玉待琢;夏荷绽清芳,似先生风骨;秋荷残犹立,若初心不改;冬荷擎枯梗,如孤臣守节。”
秦先生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几行字,握着茶杯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沈灵珂将卷轴轻轻的放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卷轴旁。
“这是晚辈写给先生的信。晚辈知道,让先生立刻做出决定,是强人所难。先生可以先看看这幅画,看看这封信。无论先生最终决定如何,晚辈都感念先生今日能拨冗相见。”
她说完,再次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毫不拖沓。
沈灵珂走后,秦昭独自在雅间里坐了很久。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四时荷图》。
许久之后,她才拿起那封信,缓缓拆开。
信上内容不长,字字恳切。
“……晚辈三访,非为强求,只因见先生如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愿家中姑娘能如荷之幼苗,得先生雨露滋养,终成清芳之姿……”
看到最后一句,秦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喃喃自语:“谢首辅家的夫人,沈灵珂……好一个不随波逐流的底气……好一个终成清芳之姿……”
她拿起那几幅画,仔仔细细的卷好,收入袖中,起身离开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