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滑过。沈清澜继续着她的记录与作画,那些梦境和莫名的冲动,像地下暗流,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悄然涌动。她将画好的城市天际线随意夹在了一本厚重的医学典籍里,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随手涂鸦。
这天,医疗站需要将一些不常用的旧资料和书籍搬到新整理出来的储物间。这活儿自然落在了“林城”和其他几个零工身上。
陆寒霆沉默地搬着沉重的箱子,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将一箱书放在储物间指定的角落,正准备离开时,目光却被摊开在旁边矮几上的一本书吸引了——正是沈清澜用来夹画的那本医学典籍。
或许是因为搬运时的震动,书页恰好散开,露出了夹在中间的那张草纸。
硬朗的、密集的、向上延伸的线条,构成一片冰冷而熟悉的天际线剪影。下方是混沌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陆寒霆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他认得这片天际线!
尽管笔触模糊,没有细节,但那整体的轮廓,那几栋标志性建筑的大致比例和间距……这分明就是他办公室窗外,那片他看了无数个日夜的、属于他商业帝国的城市中心!
她画的是那里。
是那个有着“玻璃城墙”的、他曾将她隔绝在外的世界。
是那个她最终决绝逃离的、冰冷的都市丛林。
她为什么会画这个?
是记忆开始复苏的迹象吗?
还是……哪怕遗忘了具体细节,那种被冰冷高楼包围的压抑感,依旧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灵魂里,以至于在无意识中,凭借本能将它勾勒了出来?
他看着那幅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画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那片她笔下的黑暗,仿佛就是十年前那个吞噬她的冰冷江心,也是他此后十年人生的全部底色。
她记得。
哪怕她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记得那种感觉——那种属于他的世界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排山倒海的悔恨与悲伤。
他一直以为,她的“遗忘”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可此刻他才明白,有些伤害,早已穿透了意识的屏障,沉入了潜意识的深海,变成了无法磨灭的印记,甚至在她获得新生后,依旧会以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是他。
是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曾经那样深地伤害过她。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岩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强行压了回去。
但他控制不住那瞬间涌上眼眶的湿意。
一层薄薄的、折射着储物间昏暗光线的水光,不受控制地蒙上了他那双总是深沉如夜的黑眸。那水光在他眼中剧烈地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他就那样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唯有眼中那破碎的泪光,泄露了此刻内心天崩地裂的痛楚。
“林大哥?”小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疑惑,“这箱放哪里?”
陆寒霆猛地回过神,几乎是狼狈地、迅速地眨了下眼睛,强行逼退了那不合时宜的脆弱。他飞快地合上了那本典籍,将那片冰冷的天际线重新掩埋,仿佛这样就能掩埋掉自己刚才那瞬间的失控。
他转过身,背对着门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沉闷:
“……就放这儿。”
他快步走出储物间,没有再回头看那本书一眼。
可那幅模糊的画作,和他眼中瞬间涌起的泪光,却像两道深刻的烙印,留在了这个昏暗房间的空气里,也留在了他再也无法平静的心上。
他看到了她的画。
也看到了,自己永远无法赎清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