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陆寒霆的意识在虚无的深渊里漂浮,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然后,破碎的感官开始被强行拉扯着回归。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遥远的地方,似乎有焦急的呼喊,有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还有车辆引擎的轰鸣和风雨的呼啸,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扭曲变形,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接着是触觉。身体在颠簸,仿佛置身于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内。有冰冷尖锐的物体刺入他手臂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但这外界的刺激,与他内心那片正在疯狂崩塌的世界相比,微不足道。
他拒绝醒来。
他宁愿永远沉溺在那片虚无的黑暗里,也不愿面对那个失去了沈清澜的、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然而,生理的本能和精神深处那股不甘的执念,像两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将他从自我保护性的昏迷中拖拽出来。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光影和色块。几秒钟后,景象才逐渐聚焦。
他躺在一辆改装过的、设施齐全的医疗救援车的担架上。车顶灯苍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周慕深布满血丝的脸庞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视野,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和恐惧。
“寒霆!寒霆你醒了?!”周慕深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
陆寒霆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空洞地掠过周慕深,掠过正在为他检查生命体征、一脸凝重的随车医生,掠过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暴雨蹂躏得满目疮痍的世界。
他的大脑,像一台中了最恶毒病毒的精密仪器,开始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后画面——
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
驾驶舱内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碎裂的、贴着卡通贴纸的手机壳。
断裂的、刻着“to my beloved qinglan”的钢笔。
散落的、沾染血污的急救物品。
还有……那个不锈钢的,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寒光的姓名牌。
沈清澜
主治医师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最深处。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一遍遍地宣告着那个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不……”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寒霆,你说什么?”周慕深急忙俯下身。
陆寒霆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彻底的崩解。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用力地撕扯、挤压,痛得他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不是真的……”他摇着头,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绝望,“那不是清澜……不是……”
他开始挣扎,想要坐起来,想要逃离这个充斥着绝望事实的空间。随车医生和周慕深连忙按住他。
“寒霆!冷静点!你还在输液!”
“陆先生,请您保持平静!您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
但他听不进去。那股一直支撑着他、让他像疯子一样在山里搜寻了三天三夜的偏执和力量,在铁证面前彻底瓦解,转化成了毁灭性的崩溃。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砸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陆寒霆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和不甘,让车内的所有人都为之色变,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野兽,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扯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鲜血瞬间涌出,他却浑然不觉。周慕深和医生拼命压制住他,但他爆发出的力量大得惊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仿佛在质问那无情的天命,“她救了那么多人!她只是想帮助别人!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的质问,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车外持续不断的暴雨声,像是在为这场悲剧奏响哀乐。
挣扎中,一个小小的、冰冷坚硬的物体从他紧握的掌心掉落出来,滚落在担架上。
是那半枚被踩碎的、镶嵌着珍珠的发卡。
陆寒霆的动作瞬间停滞了。他所有的狂躁和嘶吼,都在看到这半枚发卡的瞬间,被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那双沾着自己鲜血和泥泞、布满伤口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枚发卡重新捡了起来。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残缺的、依旧能看出昔日温润光泽的珍珠,和那尖锐的断裂面。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猩红的眼眶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发卡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这个在商界叱咤风云、冷硬如铁的男人,这个即使面对家族倾轧、商业巨浪也从未低过头的男人,此刻,在确认失去一生挚爱的巨大悲恸面前,终于彻底崩溃。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泥污和血迹,肆意流淌。
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周慕深松开了按住他的手,红着眼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随车医生也沉默地停下了动作,车内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车外呼啸的风雨声。
陆寒霆将那只握着发卡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曾经因为她而变得柔软,充满了对未来无数美好的憧憬。而此刻,那里只剩下一个被硬生生剜去的、血肉模糊的空洞,呼啸着贯穿灵魂的冷风。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透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车窗,望向外面那个灰暗、冰冷、失去了所有色彩的世界。
光线,在他眼中一点点褪去。
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模糊。
希望、温暖、未来……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个名字的湮灭,而彻底消失。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