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之眼没有路。
或者说，每一条路都是通往它的捷径，但每条路都需要支付不同的“门票”。
林默选择的是最直接的一条：燃烧记忆。
每前进一个“刻度”——那是归墟之眼特有的距离单位，一个刻度相当于大荒世界到最近星辰的距离——他就要燃烧掉一段记忆。
最初燃烧的是无关紧要的：三岁时摔了一跤，七岁时偷吃灵果，十二岁时第一次握剑……
火焰是透明的，从识海深处燃起，将记忆烧成灰烬。灰烬飘散，在虚空中铺成道路。林默踏着灰烬前行，面无表情。
他知道这是归墟之眼的考验。
想要抵达世界的垃圾场，先要丢弃自己的“垃圾”。
但很快，需要燃烧的记忆开始重要起来。
“默儿，这是你母亲留下的玉佩……”
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在火焰中化为飞灰。
“林师兄，我喜欢你……”
某个师妹青涩的表白，消散在虚空。
“此生不负青丘，不负你。”
对青璃的誓言，也被投入火中。
林默的脚步终于停顿。
他看着那段誓言的灰烬，伸出手想要抓住，但灰烬从指缝间流走。胸口传来刺痛，是《源心守一诀》在运转，强行平复情绪。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归墟之眼要的，不是丢弃记忆，是证明你‘舍得’。”
舍得，才能得。
这个道理很俗，但在归墟之眼，这是铁律。
林默继续前进。
燃烧的记忆越来越核心，越来越触及“林默”这个存在的根本。当他燃烧掉“在葬魂渊底觉醒《万噬源经》”这段记忆时，脚步再次停下。
因为前方没有路了。
灰烬铺成的道路，在这里中断。再往前，是纯粹的虚无——不是黑暗，不是空白，是连“无”这个概念都不存在的绝对空域。
空域对面，悬浮着一颗眼睛。
巨大、腐烂、流着脓血的眼睛。
那就是归墟之眼的本体，诸天万界所有毁灭的终点。它每一次眨眼，就有一个世界被彻底抹去存在；每一次转动，就有一段历史被改写。
林默站在道路尽头，与那颗眼睛对视。
眼睛的瞳孔里，倒映出无数个林默：有在葬魂渊底死去的，有在万兽山脉沦为野兽的，有成为吞噬魔头的，也有平凡老死的……
所有可能性，所有时间线的分支，都在这里汇聚。
“想要过来吗？”一个声音直接在林默识海响起，分不清男女，听不出情绪，“燃烧你最重要的那段记忆。”
“哪段？”
“你猜。”
林默沉默。
他最重要的记忆是什么？是觉醒金手指？是遇到青璃？是晋升源主境？
都不是。
那些记忆已经被燃烧了。
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
林默闭上眼睛，内视识海。在记忆宫殿的最深处，锁着一扇门。门上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两个字：
「勿开」
这是他自己封印的记忆。
什么时候封的？为什么封的？里面是什么？
林默不知道。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段记忆。但此刻，归墟之眼的规则指向了它——这扇门后的记忆，是他此刻“最重要”的。
“燃烧它，你就能过来。”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诱惑，“过来，你就能知道一切的真相。‘虚’的起源，‘实’的沉睡，源初之种的秘密……”
林默睁开眼。
“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将永远困在这里，随着记忆燃烧殆尽，你的存在也会消散。”声音平静地说，“这就是归墟之眼的规则：要么舍弃一切，要么一无所有。”
林默笑了。
“规则？”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黑白交织的光芒，“我最擅长的，就是打破规则。”
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出！
不是沿着灰烬道路前进，是直接踏入了绝对空域！
“你疯了！”声音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空域会抹去你的存在基础！你会……”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林默没有消失。
他走在空域中，每踏出一步，脚下就浮现出一片光晕。光晕里映照出破碎的画面：星辰诞生，文明崛起，英雄史诗，爱恨情仇……
那是他燃烧的记忆。
但不是被抹去，是被“转化”了。
从具体的经历，转化为抽象的概念。从“我经历过什么”，转化为“这些经历让我成为了什么”。
空域无法抹去概念。
因为概念本身，就是最基础的存在单位。
林默越走越快，身后的光晕连成一条璀璨的光带。当他走到归墟之眼前时，那条光带已经化作一条横跨虚空的彩虹桥。
桥上，站满了虚影。
那些是他燃烧的记忆中的人物：父亲，师妹，敌人，朋友，甚至那些被他吞噬的生灵的残念。
他们都在看着他，眼神复杂。
林默对他们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那颗腐烂的眼睛。
“现在，”他说，“我们可以平等对话了。”
眼睛沉默片刻。
腐烂的眼皮缓缓睁开，露出更深处的结构——那不是血肉，是无数纠缠的法则锁链，锁链上挂着一个个微缩的世界。
那些世界还在运转，有生灵在其中生活，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归墟之眼内部的“标本”。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声音从眼睛深处传出，“但聪明人，往往死得更快。”
“为什么一定要我死？”林默问，“我们不是敌人。”
“不，我们是。”眼睛转动，聚焦在林默身上，“你是‘实’的继承者，我是‘虚’的造物。我们天生对立。”
“那如果我既不是‘实’，也不是‘虚’呢？”
眼睛愣住了。
林默抬起双手，左手浮现纯粹的黑暗，右手浮现纯粹的光明。
“看，”他说，“我已经找到了平衡。吞噬与创造，毁灭与新生，在我体内循环不息。我不需要站在任何一边，我就是‘循环’本身。”
“所以……”他向前一步，“我不需要燃烧记忆来取悦你。我来，是要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告诉我‘虚’的本体在哪里，我去终结它。作为回报，我帮你解脱。”
“解脱？”眼睛笑了，脓血从眼角滴落，“我是归墟之眼，诸天万界的终点。我怎么可能解脱？”
“因为你想解脱。”林默直视着它，“否则你不会设下‘燃烧记忆’的考验——你在寻找一个能理解‘舍弃’的人，一个能帮你结束这永恒折磨的人。”
眼睛沉默了。
腐烂的眼球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裂纹中透出微弱的光，那是被封印了无数纪元的……痛苦。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许久，眼睛问。
“知道。”林默点头，“你是第一个被‘虚’吞噬的世界，在彻底毁灭前，用最后的力量保留了‘终结’的概念。从此你成为归墟之眼，负责为所有世界送终。”
“但这不是你的本意。你不想看着一个个世界在你面前毁灭，不想听着无数生灵的哀嚎。你想结束，想沉睡，想……死。”
眼睛颤抖起来。
脓血流得更快，滴落在虚空中，化作一片片枯萎的花瓣。
“对，”它终于承认，声音里满是疲惫，“我想死。但我是‘终结’概念的具象化，只要诸天万界还有毁灭，我就不可能死。”
“除非，”林默说，“有人能取代你。”
眼睛猛地睁开！
“你……愿意？”
“不愿意。”林默摇头，“但我可以创造一个‘能取代你’的存在。”
他双手合拢，黑暗与光明交织，在掌心孕育出一个光团。光团中，隐约能看到一个胚胎在成形。
那是他用自己一半本源，结合归墟之眼滴落的脓血（其实是浓缩的终结法则），创造的新生命。
一个纯粹的“终结使者”。
它没有智慧，没有感情，只有执行“终结”的使命。当它成长到一定程度，就能接替归墟之眼的工作，而眼睛本身，就能解脱。
“作为回报，”林默将光团推向眼睛，“告诉我‘虚’的位置。”
眼睛凝视着光团，许久，一滴透明的泪从眼角滑落。
那不是脓血，是真正的眼泪。
“它在‘腐烂之根’。”眼睛说，“那是诸天万界的暗面，所有世界的负面情绪、毁灭欲望、杀戮本能汇聚之地。‘虚’在那里沉睡，每十万年苏醒一次，收割成熟的‘果实’。”
“距离下次苏醒，还有多久？”
“三天。”
林默瞳孔一缩。
三天后，“虚”将苏醒，开始新一轮的收割。到时候，无数世界将沦为它的食粮，包括大荒。
“怎么去腐烂之根？”
“你过不去。”眼睛摇头，“只有纯粹的黑暗生物能进入那里。你是平衡体，身上有光明属性，会被腐烂之根排斥。”
林默皱眉。
这倒是个问题。
但很快，他想到了办法。
“如果……我暂时剥离光明属性呢？”
“你会失衡，可能再也找不回平衡。”眼睛警告，“而且剥离过程极其痛苦，相当于将灵魂撕成两半。”
“我有选择吗？”林默苦笑。
三天时间，他不可能找到其他方法。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入腐烂之根，在“虚”苏醒前，给它致命一击。
“好。”眼睛似乎下定了决心，“我帮你。”
腐烂的眼球突然炸开！
不是毁灭，是解体。构成眼球的法则锁链一根根崩断，那些挂在锁链上的微缩世界纷纷坠落，在虚空中化作流光消散。
而在眼球中央，露出一枚漆黑的种子。
那种子和林默体内的源初之种很像，但颜色纯粹得多，黑得连光线都能吞噬。
“这是‘终结之种’。”眼睛的声音变得虚弱，“吞了它，你就能暂时拥有纯粹的黑暗属性。但记住，只能维持三天。三天后，种子会发芽，到时候如果你还没找回平衡，就会被它彻底吞噬，成为新的‘终结’概念。”
林默接过种子。
触手冰凉，沉重得像是一个世界的重量。
“谢谢。”他说。
“不用谢。”眼睛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只是……想睡一觉了……”
随着话音消散，归墟之眼彻底解体。虚空中的腐烂眼球化作无数光点，一部分融入林默手中的终结之种，一部分飞向那个新创造的“终结使者”胚胎。
胚胎吸收了光点，开始快速成长。
林默看着这一幕，知道归墟之眼终于解脱了。
他收起终结之种，转身离开。
但就在他准备撕裂空间返回大荒时，突然心有所感，猛地看向某个方向。
那里，一道青光正急速射来！
是那个老道士留下的坐标！
林默眼神一冷，抬手就要抹去青光。但青光在靠近他时突然炸开，化作一张巨大的符箓，将他笼罩其中。
符箓上写着四个古字：
「请君入瓮」
下一刻，空间扭曲，林默被强行传送！
当他重新站稳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菜地里。
真的是菜地。
绿油油的青菜，红彤彤的番茄，爬满架子的黄瓜，还有几只老母鸡在悠闲地踱步。远处是几间茅草屋，屋前坐着一个人，正在择菜。
那人抬起头，露出那张仙风道骨的脸。
正是老道士。
“来了？”他笑眯眯地说，“坐，饭马上就好。”
林默没有动。
他感受着周围的环境——看起来普通，但每一株菜都蕴含着恐怖的法则波动，每一只鸡的气息都堪比法相境。
这里不是幻境。
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被压缩到极致的……小世界。
“你是谁？”林默问。
“贫道青虚。”老道士慢条斯理地择菜，“‘虚’的善尸，或者说……‘虚’最后一点良心。”
林默瞳孔骤缩。
“别紧张。”青虚笑了笑，“如果我要杀你，刚才在归墟之眼就能动手。我等你来，是想跟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帮我杀了‘虚’。”青虚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帮我摘个番茄”，“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体内源初之种的秘密。”
林默盯着他。
“我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青虚放下手中的菜，从怀里取出一面石壁。
正是虚尘当年发现的那面。
但此刻的石壁，是破碎的，被重新粘合起来。裂缝处有黑色的物质在流动，像是活物。
“这是‘虚’的本命法器，也是它最大的弱点。”青虚抚摸着石壁，“当年虚尘就是通过它，才被‘虚’侵蚀。但虚尘在彻底堕落前，偷偷藏起了一块碎片。”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石片，递给林默。
石片入手温润，表面有细微的纹路。林默神识探入，立刻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是《源心守一诀》的源头！
“这是……”
“《源心守一诀》，是虚尘在清醒时创造的。”青虚说，“他预感到自己会被吞噬，所以留下这门功法，希望后来者能抵抗‘虚’的侵蚀。”
“但功法不完整，缺了最后一层——‘舍身’。”
青虚看着林默，眼神复杂：“想要彻底杀死‘虚’，必须有人舍身，将‘虚’和石壁一起封印。而这个人，会永远被困在封印里，承受‘虚’的侵蚀和反噬，直到时间的尽头。”
林默明白了。
所以“实”选择他，不是让他成为英雄，是让他成为祭品。
“你是第几个候选人？”青虚问。
“什么？”
“在你这之前，‘实’已经找过一百三十七个继承者。”青虚淡淡道，“他们有的在归墟之眼就崩溃了，有的在知道真相后逃跑了，有的尝试对抗‘虚’但失败了。”
“你是第一百三十八个。”
青虚站起身，走到林默面前：“现在，你还愿意去吗？”
林默沉默。
许久，他抬起头。
“我还有选择吗？”
“有。”青虚说，“你可以留在这里，这个菜园是独立于诸天万界之外的小世界，‘虚’找不到。你可以在这里活到天荒地老，直到诸天万界全部毁灭。”
“那青璃呢？大荒呢？”
“他们会死。”青虚毫不避讳，“但至少你活着。”
林默笑了。
他收起石片，转身就走。
“你去哪？”青虚问。
“腐烂之根。”林默头也不回，“三天后，‘虚’苏醒前，我会找到它。”
“即使知道去了就是送死？”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林默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青虚一眼，“况且……我不一定会死。”
他踏出菜园，身影消失在虚空中。
青虚站在原地，许久，叹了口气。
“第一百三十八个，”他喃喃道，“也是最后一个了。‘实’，你的赌注，终于要揭晓了。”
他抬头看向菜园的天空。
那里，隐约能看到一颗黑色的巨树，根系扎进无数世界，树干上挂满了腐烂的果实。
三天后，那棵树将彻底苏醒。
而林默，将是唯一的伐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