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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晚脸上的笑意,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那混杂着电机嗡鸣、连杆吱呀、风箱呼嗒的交响乐,在此刻的她听来,是工业革命的晨钟暮鼓。

但在别人耳中,尤其是在这个连多用一台电灯泡都要被举报的年代,这声音无异于黑夜里的惊雷。

太吵了。

这动静,足以将半里地外的赵铁军从梦中惊醒。

她必须争分夺秒。

窝棚里的空气,因为鼓风系统的运转,不再沉闷。那股强劲的气流,带着废品站独有的,混合着铁锈、尘土与腐败物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

姜晚的目光,从那台还在勤恳工作的简陋机器上移开,落在了改造后的炉膛上。

炉膛已经就位。

心脏也已经开始跳动。

姜晚那张被煤灰和油污弄得像小花猫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行,硬件算是齐活了。”

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扫向窝棚的另一角。

现在,就该给这颗心脏找点能让它沸腾的“血液”了。

还得再找个皮实抗造的“碗”,来盛放那滚烫的一切。

【恭喜你,宿主。】

脑海中,响起了“星火”那毫无波动的电子音。

【成功将二十二世纪的电驱流体力学,用七十年代的垃圾复刻了出来。】

【虽然效率低到令人发指,噪音大到堪比拖拉机,而且能源转化率不足百分之三。】

姜晚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家伙的毒舌,一如既往地精准。

“闭嘴。”

她在心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根据当前进度推算,下一步,你需要准备两样东西。】

星火的声音不理会她的情绪,继续进行着逻辑推导。

【一,高纯度碳。】

【二,耐高温坩埚。】

【你准备好了吗?】

姜晚没有回答。

她的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走到窝棚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她白天分拣出来的“特殊”废品。

木炭。

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燃料是煤。但煤的杂质太多,尤其是硫和磷,在高温下会对金属产生致命的污染。

她需要的是碳。

越纯粹,越好。

只有高纯度的碳,才能在强力鼓风的加持下,提供足够的热量,并且在熔炼过程中起到还原作用,脱去矿石或金属中的氧。

她从一堆破烂里,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桶。

这是她找到的,最适合的密闭容器。

接着,是木材。

不是随便什么木头都可以。松木之类的软木,烧得快,火力虚,而且富含油脂,会产生大量烟尘。

她需要的是硬木。

密度高,纤维紧,碳化后能形成坚硬致密的木炭。

她的目光在窝棚里扫视。

最终,锁定在一个被人丢弃的,断了腿的八仙桌上。

桌腿是榆木的。

老榆木,木质坚韧,是制作高品质木炭的绝佳材料。

姜晚找来一把豁了口的钢锯,开始肢解那条桌腿。

“咯吱……咯吱……”

钢锯与坚硬木料摩擦的声音,在电机的轰鸣中,显得微不足道。

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她的手臂酸痛,虎口被粗糙的锯柄磨得火辣辣的疼。

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每一锯,都用尽全力。

仿佛她要锯开的,不是这根木头,而是这个时代强加在她身上的,无形的枷锁。

终于,桌腿被分解成一截截长短均匀的木块。

姜晚将木块整齐地码放进铁皮饼干桶里,尽量不留空隙。

然后,她盖上盖子,又找来一些湿黄泥,仔细地将盖子边缘的缝隙全部封死。

只在盖子中央,用一根铁钉,戳出了一个极小的孔。

这是排气孔。

在无氧或贫氧环境下对木材进行加热,木材会分解,排出水分、木醋液和可燃的木煤气。

剩下的,就是木炭。

这个过程,叫做干馏。

一个简单的化学原理,在此刻,却成了她通往未来的关键一步。

做完这一切,姜晚将沉重的饼干桶,小心地放进了新砌的炉膛中央。

她直起身,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黑色的印记。

高纯度碳的问题,解决了前半部分。

接下来,是坩埚。

一个能在上千度高温中,安然无恙地容纳翻滚铁水的容器。

这比制造木炭的难度,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在二十一世纪,一个合格的石墨坩埚,需要精密的配方,高压成型,以及严格控制的焙烧和石墨化流程。

而在这里,她一无所有。

【检测到可用材料:粘土,纯度未知。石墨,来源:废旧电池。】

星火的声音适时响起,提供了基础信息。

姜晚的视线,投向了床底下。

她拖出另一个麻袋。

里面,是她一下午的“战利品”。

一些从河边挖来的,质地细腻的黄色粘土。

还有十几个沉甸甸的,从报废的军用电台、手摇电话机里拆出来的,一号大电池。

这些是锌锰干电池。

它的核心,是一根黑色的石墨棒。

这就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石墨来源。

姜晚找来一把老虎钳和锤子。

“砰!”

她用锤子砸在电池的外壳上。

锌皮外壳被砸开,露出里面黑色的,湿乎乎的糊状物。

一股刺鼻的,属于氯化铵电解液的怪味,立刻弥漫开来。

姜晚皱了皱眉,屏住呼吸。

她用钳子,小心地从那堆黏糊糊的黑色粉末中,夹出了中心的石墨棒。

一根。

两根。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

很快,十几根长短不一的石墨棒,就堆在了她的面前。

但这还不够。

她需要的是石墨粉。

她将石墨棒放在一块厚实的铁板上,用锤子,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敲成碎块,再碾成粉末。

这是一个枯燥,且肮脏的过程。

黑色的石墨粉末,四处飞扬。

很快,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衣服,都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灰。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矿工。

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她还需要一种东西。

熟料。

在陶瓷工艺里,这被称为“瘐子”。

也就是预先烧结过的,被粉碎的黏土颗粒。

它的作用,是作为骨架,减少粘土在干燥和烧制过程中的收缩,防止开裂。

姜晚抓起一把挖来的黄泥,加水揉捏,做成几个拳头大的泥团。

她将泥团直接扔进了炉膛,堆在那个装满木块的铁皮桶周围。

然后,她将木炭的引火物——一些碎木屑和刨花,塞进了炉膛底部的风口。

划着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映照着她那张布满汗水与灰尘的脸。

火苗触及木屑,瞬间燃起。

姜晚立刻退后,按下了那台简陋装置的开关。

“嗡——吱呀——呼嗒——”

熟悉的交响乐再次响起。

强劲的气流,通过铁管,精准地吹向炉膛底部的火焰。

“呼!”

火苗猛地蹿高,贪婪地吞噬着木屑,然后引燃了那些泥团周围的碎木块。

炉膛内的温度,开始急剧攀升。

火光从炉口喷薄而出,将整个窝棚映照得一片通红。

姜晚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炉膛内的火焰上。

那火焰,在鼓风的催动下,从最初的红色,逐渐变成了明亮的橘黄色。

泥团在高温的炙烤下,表面的水分迅速蒸发,发出“滋滋”的声响。

它们的颜色,由黄转红,再由红转为暗沉的灰白。

她需要等待。

等待泥团被彻底烧透,也等待铁皮桶里的榆木,完成它们的涅盘。

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时间,在火焰的噼啪声与机器的轰鸣声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窝棚里的温度越来越高。

姜晚的额头上,汗珠不断凝结,又不断滚落。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的废铁堆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特有的,试探性的节奏。

是赵铁军!

姜晚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关掉电机。

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台机器的噪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太远了。

现在关掉,反而会因为声音的突然消失,而显得欲盖弥彰。

怎么办?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五十米。

三十米。

已经到了窝棚外,那片堆放着废旧轮胎的小空地。

姜晚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的手,悄悄摸向了旁边一根沉重的铁棍。

如果被发现,她不介意让他永远地闭上嘴。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猫叫声,划破了夜空。

“喵呜——!”

紧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追逐声,几只夜猫从废铁堆里蹿了出来,打闹着跑向了远处。

窝棚外的脚步声,顿了一下。

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片刻后,那脚步声没有继续靠近,而是调转方向,慢慢地,走远了。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姜晚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手心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动了杀心。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胸口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微微起伏。

幸好。

只是虚惊一场。

但这也给她敲响了警钟。

赵铁军还在怀疑她。

她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更快。

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回炉膛。

炉火依旧熊熊燃烧。

被烧得通红的炉壁,将热量牢牢地锁在炉膛内部。

那个装着木块的铁皮桶,已经被烧得通体赤红。

从盖子中央那个小孔里,正冒出一股淡黄色的烟气。

姜晚凑近了些,用手在孔边扇了扇风,闻了一下。

没有刺鼻的生烟味,而是一股淡淡的,木材焦化的特殊气味。

她知道,里面的木煤气已经快要排尽了。

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

小孔里不再有烟气冒出。

干馏过程,完成了。

姜晚用一根长长的铁钩,将那些烧透的泥团,从炉膛里一个个地扒了出来。

这些灰白色的,坚硬的土块,就是她需要的“熟料”。

等它们冷却后,敲碎,过筛,就能得到大小均匀的骨料。

接着,她又用铁钩,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滚烫的铁皮饼干桶,也从炉膛里拖了出来。

她没有打开它。

必须等它完全冷却。

否则,炽热的木炭一旦接触到空气,就会立刻燃烧,前功尽弃。

她将铁桶放在角落,让它在空气中自然冷却。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制作坩埚。

她将冷却后的熟料,用锤子砸成碎块,再用一个破筛子,筛出大小合适的颗粒。

然后,将粘土,石墨粉,还有熟料颗粒,按照一个特定的比例,倒进一个破铁盆里。

这个比例,是她前世无数次实验得出的经验。

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坩埚的耐火度和抗热震性。

她缓缓地加入清水,用手,开始揉捏这团混合物。

黄色的粘土,黑色的石墨,灰白色的熟料。

三种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物质,在她的手中,逐渐融合。

她的手指,灵巧而有力。

揉,捏,摔,打。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目的性。

她在排空泥料里的气泡,让不同物质的颗粒,能够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这个过程,像是在与泥土进行一场最原始的对话。

渐渐地,那团粗糙的混合物,在她的手中,变得越来越细腻,越来越均匀,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黑色。

最后,她将揉好的泥料,放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

她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完美的,线条流畅的坩埚模型。

然后,她睁开眼。

开始用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手拉胚的雏形,来塑造她在这个时代,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精密仪器”。

她的手指,在泥料上旋转,起舞。

窝棚里,只剩下机器的轰鸣,与火焰的燃烧声。

而姜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窗明几净,设备精良的实验室。

只是这一次。

她的手中,没有精密的仪器。

只有泥土,石墨,和一双被磨破了皮,却依旧稳定无比的手。

以及一颗,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下,都无法被禁锢的,属于工程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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