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打着玻璃窗,在昏黄的台灯下蜿蜒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苏晚月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皱巴巴的《经济参考报》,上面用红笔圈出的“自动裁床进口配额紧张,外汇额度审批趋严”的标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她的神经。桌上摊开的账本,数字密密麻麻,却在最关键的外汇申请一栏,只剩下刺眼的空白和一个鲜红的、代表否决的印章。
“晚风服饰”的车间里,缝纫机日夜轰鸣,工人们热情高涨,订单雪片般飞来。可那几台老旧的脚踏式裁剪机,如同力竭的老牛,再也跟不上奔腾的需求。布匹浪费率居高不下,效率瓶颈卡住了腾飞的咽喉。自动裁床,成了眼下最迫切、却又最遥不可及的梦。外汇额度,这座政策垒起的高墙,将她牢牢困在墙内,眼睁睁看着机遇流逝。
她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周文斌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或许正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轻松搞到进口批文,等着看她的笑话。一种无力感混合着焦灼,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房门被轻轻推开,陆行野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他刚脱下军装外套,肩头还带着一丝雨水的潮气。目光扫过桌上那份报纸和账本,再落到苏晚月疲惫而紧绷的侧脸上,他沉默地将牛奶放在她手边。
“还在想裁床的事?”他的声音低沉,打破了雨夜的沉寂。
苏晚月叹了口气,没有抬头,指尖点着那个红印章:“外汇这条路,彻底堵死了。周文斌那边…”
“周文斌是周文斌。”陆行野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的手段,走不长远,也不能走。”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世界,“设备的事,我来想办法。”
苏晚月猛地抬头,看向他挺拔却透着几分孤绝的背影:“你来想办法?外汇额度连省轻工厅的领导都摇头,你能有什么…”她的话顿住了,因为陆行野转过了身。
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苏晚月看不懂的、复杂而沉重的情绪。那不是平日里冷静谋划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甚至…一丝隐秘的痛楚。
“不是外汇。”他吐出四个字,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走别的路子。”
“别的路子?”苏晚月蹙眉,心底升起巨大的疑惑和一丝不安。这年月,除了正规外汇渠道,还能有什么“路子”搞到西方封锁的先进设备?莫非他要…她的心猛地一沉,想起那些暗地里的走私传闻,脸色瞬间白了,“陆行野!你绝不能…”
“想哪去了。”陆行野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嘴角极快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却毫无笑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苍凉的嘲讽,“我不会碰那些脏东西。”他走近几步,台灯的光在他冷硬的五官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是北方。老毛子那边。”
“苏联?”苏晚月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看似庞大却日渐僵化的红色帝国? “他们的轻工业设备…不是比我们还…”
“他们重工业底子厚,精密机械加工能力不差。只是…体制僵化,很多东西躺在研究所和工厂仓库里生锈,变不成商品。”陆行野的声音平稳下来,却透着一股冷冽的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演练过无数次的计划,“我们需要的是设备,他们需要的是…硬通货,或者能换硬通货的东西。”
他走到书柜旁,打开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那抽屉苏晚月从未见它开启过。里面没有文件,只安静地躺着一把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仿佛被摩挲过无数次的编号。旁边,是一枚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中苏友好纪念章”。
陆行野拿起那枚纪念章,冰凉的金属在他指间泛着微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红色的珐琅釉,眼神有一瞬间的飘远,仿佛穿透了雨夜,回到了某个冰天雪地、硝烟与热血交织的年代。
“当年…在北方边境,局势最紧张的时候,也有过几次…非正式的接触。”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苏晚月从未听过的、复杂难辨的意味,有警惕,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岁月尘封的袍泽之谊?“认识了一些人…一些在特殊领域,有话语权,也…懂得变通的人。”
他没有细说“特殊领域”是什么,也没有解释“变通”的具体含义。但那把钥匙,那枚纪念章,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沉重,都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历史的错综复杂和不可言说。那绝不是轻松愉快的交往,其中必然掺杂着铁与血、试探与算计、甚至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灰色地带。
苏晚月的心揪紧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挺拔的身影在雨夜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座沉默的孤峰,独自背负着太多她不曾知晓、也无法想象的过往和秘密。他去寻求的“帮助”,绝非简单的朋友请托,那背后必然牵扯着巨大的人情、风险,甚至可能是…原则的交换。
“危险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行野沉默了片刻,将纪念章小心地放回抽屉,合上。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锁上了一个时代。
“做生意,哪有百分百稳妥的。”他避重就轻,转过身,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冷冽,但那冷冽之下,是为达目的不惜撬动冰山一角的决绝,“等我消息。照顾好厂子,还有小宝。”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紧接着,楼下传来吉普车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碾过湿漉漉的地面,逐渐远去,最终彻底被淅沥的雨声吞没。
苏晚月站在原地,手心里那杯牛奶早已不再温热。窗外的雨更大了,疯狂地冲刷着玻璃,一片混沌。她望着陆行野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北方。苏联。特殊领域。懂得变通的人。
这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盘旋,交织成一个模糊而巨大的、充满未知风险的漩涡。陆行野正只身驾车,冲向那片漩涡中心,为了她那台卡住脖子的裁床,去撬动一扇沉重而危险的门。
那扇门背后,是能带来生机的精密机械,还是无法预料的惊涛骇浪?
她不知道。只知道那个雨夜离去的身影,比任何时刻都更显得孤绝,却也更加清晰地烙印在她心上——他是在用自己过往历史里那些深埋的、或许并不光彩的“资源”,为她硬生生劈开一条别无他法的生路。
雨声喧嚣,却仿佛盖不住那远去的引擎声,一声声,敲在心头最不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