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窗外，整个县城早已淹没在混沌的水幕里，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像垂死挣扎的眼睛。赤脚医生陈老栓诊所那盏摇晃的白炽灯下，苏晚月的脸色比灯光还要惨白。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的确良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颤抖的轮廓。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冰冷的水渍。她双手死死攥着一小卷湿漉漉的毛票和几张皱巴巴的粮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的冰冷绝望，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脏，几乎要将她冻僵。
“陈医生…求您了！我爹…我爹他等不了啊！” 苏晚月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她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稳。前世那个滂沱的雨夜，父亲在病床上痛苦喘息、最终咽气的画面，如同恶鬼般死死缠绕着她，与眼前陈老栓那张布满沟壑、写满为难的脸重叠在一起。
陈老栓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扫过苏晚月手中那点可怜的积蓄，又看了看躺在里间行军床上，呼吸急促、脸色蜡黄的苏父。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无奈：“晚丫头，不是叔不帮你。这盘尼西苏（青霉素）…是紧俏货！县医院都定量供应，我这小诊所，早就断货半个月了！你这点钱…”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杯水车薪，连半支都买不到。更何况，这种特效药，光有钱，没有过硬的门路和批条，根本弄不来。
“那…那怎么办？我爹他…” 苏晚月的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落。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巨大的恐慌和前世记忆带来的无力感像两只铁爪，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重生一次，她拼命赚钱，改变了小作坊的命运，甚至开始怀疑陆行野…可为什么，还是救不了父亲？难道命运的轨迹，真的无法撼动？这冰冷的雨，这绝望的夜，难道是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宿命轮回？
就在苏晚月被绝望彻底吞噬，几乎要跪倒在地的瞬间——
“砰！”
诊所那扇单薄的木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撞开！
狂风裹挟着暴雨和刺骨的寒气瞬间灌入，吹得灯泡疯狂摇晃，光影乱舞。一个高大、浑身湿透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煞神，挟裹着浓重的泥水腥气和凛冽的寒气，一步踏了进来！
是陆行野！
他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笔挺的军绿色旧军装（常服，非现役）糊满了黄褐色的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裤腿被泥水浸透，紧紧裹在结实的小腿上，沉重的军用胶鞋每走一步，都在潮湿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带着泥浆的脚印。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淌下，汇成细流，从刚硬的下颌滴落。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几缕发丝下，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诊所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住了。陈老栓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打翻桌上的搪瓷缸。苏晚月更是僵在原地，忘记了哭泣，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如同天神降临、却又狼狈不堪的身影。他怎么会在这里？这狂风暴雨，这泥泞的夜路…他是怎么赶来的？
陆行野的目光如探照灯般迅速扫过诊所，瞬间锁定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晚月，和她身后行军床上痛苦呻吟的苏父。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没有一句废话，甚至没有看陈老栓一眼，径直大步走到苏晚月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和泥土气息，将苏晚月完全笼罩。苏晚月能清晰地看到他军装肩章上凝结的泥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雨水味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下一秒，一只同样糊满泥浆、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了苏晚月眼前。那手心里，赫然躺着两支用厚实油纸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身在摇晃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无比珍贵的、象征着生命希望的晶莹光芒。
盘尼西苏！
是两支珍贵的盘尼西苏！
苏晚月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死死盯住那两只小瓶，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陆行野没有解释，只是将瓶子往苏晚月手里重重一塞。那冰冷的玻璃瓶触及她同样冰冷的掌心，却像烙铁一样烫得她浑身一颤。他沾满泥浆的手指短暂地、用力地握了一下她冰凉颤抖的手，传递过来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温度，仿佛在说：拿着！救人！
紧接着，陆行野猛地转头，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像实质的刀锋，瞬间钉在了一旁目瞪口呆的陈老栓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抗拒的铁血命令感，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人心上：
“药！现在！给他注射！”
陈老栓被他那充满硝烟味的眼神和命令式的语气慑得一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地接过苏晚月递过来的药瓶。他甚至不敢再多看陆行野一眼，立刻转身去准备注射器，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人。
苏晚月紧紧攥着那两支仿佛还带着陆行野掌心余温的药瓶，感受着那冰凉的玻璃外壳下蕴藏的生命之火。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陆行野的背影上。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浸透了风雨和泥泞的墙，背对着她和父亲。宽厚的肩膀微微起伏着，还在急促地喘息，湿透的军装紧贴着他宽阔而紧绷的背脊，勾勒出坚实而疲惫的线条。泥水顺着他的裤管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紧绷，唇线抿得死紧，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带着一种历经千辛万苦后的、无声的疲惫和沉重。
诊所外，是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是泥泞难行、几乎断绝生路的世界。而他，就这样踏着泥泞而来，一身狼狈，却带来了救命的药，带来了黑暗中的唯一光亮，也带来了…一种让苏晚月坚固心防剧烈震颤的、无法言喻的冲击。
陈老栓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稀释好的青霉素药液吸入针管，走向行军床。苏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父亲身上，看着那淡黄色的药液缓缓注入父亲干瘦的手臂。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针头拔出的那一刻，苏父急促如风箱般的喘息，竟然奇迹般地…平缓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令人窒息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急喘，明显缓和了下来！蜡黄的脸上，痛苦扭曲的纹路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
“呼…” 陈老栓长长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有效！暂时稳住了！快，快送县医院！这里条件不行，必须尽快！”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一半，巨大的庆幸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苏晚月。她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她转过头，急切地看向门口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嘴唇颤抖着，想要说点什么——感谢？询问他如何弄到这救命的药？问他这一路经历了什么？
然而，当她看清门口的情形时，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陆行野背对着她，正微微弯着腰。他正徒手撕扯着自己那件早已被泥水和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的军装衬衫下摆！嗤啦一声，坚韧的布料在他手中应声而裂。他动作有些僵硬，显然手臂或肩膀受了伤。他就用这撕下来的、同样沾满泥污的布条，草草、用力地包扎着自己左手小臂上一道血肉模糊的长长伤口！
那伤口显然是被什么锋利物（很可能是倒塌的树枝或断裂的金属）划开的，皮肉翻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不断从草草的包扎下渗出，染红了那脏污的布条。
他包扎的动作极其粗暴简单，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专注而沉默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仿佛刚才那踏破风雨、抢回救命药的惊险，以及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昏黄的灯光，将他沉默包扎的背影投在诊所斑驳的墙壁上，拉成一道巨大、疲惫、却顶天立地的剪影。那影子，无声地诉说着方才一路的凶险与搏命。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酸涩、震撼、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疑虑。她的视线死死胶着在那道不断渗血的伤口上，那刺目的红，比他带来的救命药瓶更加灼烫她的眼睛！
他…他就是这样一路踏着泥泞和生死，把药抢回来的？！
“陆…陆行野…” 苏晚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惊惶，下意识地朝他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诊所外面，那辆沾满泥浆、如同钢铁猛兽般的军用吉普212，骤然发出一声暴躁而急促的轰鸣！引擎在狂躁的暴雨声中嘶吼着，仿佛一头蓄势待发、急于冲破牢笼的困兽。
陆行野猛地抬起头，包扎的动作瞬间停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鹰隼，透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窗户玻璃，死死盯向门外那辆在风雨中咆哮的吉普车！那眼神里，刚才面对苏晚月时的疲惫和沉默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警惕、如临大敌般的冰冷寒光！
仿佛那轰鸣的引擎声，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上车！立刻送县医院！” 陆行野猛地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苏晚月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暴露伤口的瞬间只是幻觉。他一把拉开诊所的门，狂风暴雨再次咆哮着涌入。
他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一步就跨入了门外那吞噬一切的、冰冷狂暴的雨幕之中，只留给苏晚月一个迅速被雨水模糊的、决绝而沉重的背影。那背影，顶天立地，踏碎泥泞，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
苏晚月抱着刚刚稳住呼吸的父亲，看着那消失在雨夜里的背影，看着他手臂上草草包扎却仍在渗血的布条，再听着门外吉普车引擎那如同困兽般焦躁不安的嘶鸣…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进她的脑海：
这药…这用命换来的药…真的…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