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下着，把省城坑洼的街道泡成了泥塘。苏晚月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硬壳文件夹，里面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画出来的十款冬装设计稿和盖着鲜红印章的“晚风工装”样品检验合格证。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廉价塑料雨衣的帽檐往下淌，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浸透了心。
国营第一百货大楼巍峨地矗立在街角，灰扑扑的水泥墙面在阴雨中更显冰冷。巨大的玻璃橱窗里，塑料模特穿着笔挺的“的确良”干部服和印着“上海”字样的羊毛衫，隔着玻璃，无声地睥睨着街上的芸芸众生。这里是计划经济时代商品流通的圣殿，是无数像她这样的小作坊主削尖脑袋也想挤进去的“龙门”。
苏晚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暖气管铁锈味、樟脑丸气息和人潮汗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她裹挟。
“同志，请问服装部的采购科在几楼？” 她拦住一位穿着蓝色工装、推着货车的女售货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卑微。
女售货员眼皮都没抬，用下巴随意地往楼梯方向一努：“三楼，东头。不过，” 她终于撩起眼皮，上下扫了苏晚月一眼，目光在她沾满泥点的裤脚和怀里略显寒酸的文件夹上停顿片刻，嘴角撇了撇，“这个点儿，人家忙着呢，没空接待闲人。” 那眼神里的轻慢，像针一样扎人。
苏晚月的心沉了沉，道了声谢，硬着头皮走上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三楼走廊狭窄而昏暗，墙壁上刷着半截绿色的油漆，下半截被无数人的裤腿蹭得发黑。采购科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老李！你们厂子那批涤卡裤，裤线歪得像麻花！还想让我们收？当我们百货大楼是废品站啊？” 一个尖利的女声拔得很高。
“王科长，您听我解释，是机器调试的问题，下一批绝对…”
“下一批？先把这批给我处理干净！拉走！统统拉走！别在这儿占地方！” 门“砰”地一声被拉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面红耳赤地被推搡出来，差点撞到苏晚月身上。他怀里抱着几件崭新的裤子，脸上写满了屈辱和沮丧。
苏晚月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定了定神，敲响了那扇刚刚关闭、还带着余震的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苏晚月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布料样品、厚厚的账簿和一摞摞文件。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烫着时髦卷发的女人，正是刚才发出尖利声音的王科长。她穿着件挺括的藏蓝色毛呢外套，领口别着一枚亮闪闪的有机玻璃胸针，正皱着眉翻看一份文件，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科长您好，我是‘晚风工装’的负责人，苏晚月。” 苏晚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双手递上文件夹，“这是我们厂的设计稿和产品检验合格证，我们主要生产结实耐用的工装和特色休闲装，想看看有没有机会…”
“工装？” 王科长终于抬起头，打断了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随意地翻了翻苏晚月的设计稿，目光挑剔地扫过那些简洁实用的线条，“我们这儿只收国营大厂的货。个体户？呵，质量能有保障？三天两头出问题，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轻蔑，仿佛苏晚月递上来的不是设计稿，而是一堆垃圾。
“王科长，我们的面料和做工都经过严格检验，合格证在这里。而且我们的款式更实用，价格也有优势…” 苏晚月试图争取。
“行了行了！” 王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个体户的东西，再好我们也不能收！这是规定！懂不懂？政策风险你担得起吗？出了事谁负责？” 她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随手丢在桌角一叠文件的最上面，动作带着明显的嫌弃。“拿回去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她低下头，重新看起文件，彻底把苏晚月当成了空气。
文件夹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苏晚月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冷的硬壳，那感觉一直凉到心底。办公室里其他两个年轻科员偷偷交换着眼神，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羞辱感，像这连绵的秋雨，瞬间将苏晚月浇了个透心凉。她默默捡起文件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身后，王科长尖利的声音还在继续：“…下次再送这种次品来，直接拉去废品站！”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扭曲着。苏晚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瓷砖透过湿透的薄外套传来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怀里的文件夹变得异常沉重，里面那些凝聚了她心血的设计稿，此刻仿佛成了废纸。国营百货大楼这条路，彻底堵死了。周文斌的仿冒货在夜市低价倾销，国营渠道又将她拒之门外，难道她的小作坊，真的只能在这泥泞的夹缝里，无声无息地烂掉吗？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视线再次被涌上的酸涩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不能哭。在这里哭，只会让那些人看更大的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顾客们挤在柜台前争抢着为数不多的紧俏商品，售货员不耐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热闹喧嚣的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被拒之门外的、卑微的闯入者。
推开沉重的木门，冰冷的雨丝再次扑面而来。天色更暗了，雨势似乎也大了一些。苏晚月茫然地站在百货大楼高高的台阶上，看着雨水在泥泞的路面上汇成浑浊的小溪。下一步，该去哪里？她不知道。天地茫茫，竟似没有她苏晚月和小小作坊的容身之处。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强忍回去的泪水。
“姑娘？姑娘！”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在身侧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晚月茫然地转过头。台阶侧面，百货大楼高大的墙壁与旁边一条狭窄小巷的夹角处，支着一把褪了色的大黑伞。伞下站着一个约莫五十岁的女人，中等身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面套着百货大楼统一的深蓝色罩衣，胳膊上还戴着“商品管理”的红袖箍。她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亮而有神，透着一种朴实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看起来刚下班。
“姑娘，你…是不是找采购科的王科长谈事？” 女人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苏晚月怀里紧紧抱着的、明显被打湿的文件夹，又落在她苍白失魂的脸上，带着了然和一丝同情。
苏晚月警惕地看着她，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文件夹抱得更紧了些。在陆家老宅和百货大楼接连碰壁的经历，让她对任何主动接近的人都本能地竖起心防。
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备，也不介意，反而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别搭理王淑芬（王科长）那张势利眼！她那人，鼻孔都朝天长的！只认国营厂的公章和送礼的条子！” 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一点光，“姑娘，你那工装…我看过！”
苏晚月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诧：“您…您看过？”
“就前几天，在夜市！”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朴实的笑意，“你当众撕那个假货周扒皮的仿冒裤子，硬气！我那会儿正好下班路过，瞧得真真儿的！你那裤子，版型正，料子也扎实，锁边儿都密实！比那些国营厂糊弄人的玩意儿强多了！” 她说着，还竖了个大拇指。
这突如其来的肯定，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苏晚月心头的阴霾。她没想到，那场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当众撕假货，竟然被一个陌生人看在眼里，还得到了认可。
“谢谢…谢谢您…” 苏晚月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她今天听到的唯一一句暖话。
“谢啥！” 女人摆摆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个角落，才神秘地朝旁边那条狭窄、堆着杂物和垃圾桶的小巷努了努嘴，“姑娘，跟我来，这边说话。”
苏晚月犹豫了一下。这条小巷昏暗潮湿，散发着垃圾的酸腐气。但看着女人那双诚恳的眼睛，想起她刚才对王科长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对自家工装的称赞，苏晚月心中的天平微微倾斜。她点了点头，跟着女人走进了小巷的阴影里。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女人把伞往苏晚月这边倾了倾，挡住斜飘进来的雨丝，然后从她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皱巴巴的。
“拿着。” 女人不由分说地把信封塞进苏晚月手里。
苏晚月疑惑地捏了捏，里面似乎是几张纸片，还有一个硬硬的小方块。
“这是…” 苏晚月不解。
“这是咱们供销社下属‘红星被服厂’采购科老刘的名片！” 女人低声而快速地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带着点狡黠的智慧光芒，“他管厂里工作服采购，人实在，不搞王淑芬那套虚的！就认东西好坏！”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跳，低头看向信封。透过敞开的封口，果然看到一张印着红五星和厂名的白色名片，上面写着“刘卫国科长”。
“还有这个，” 女人指了指信封里那个硬硬的小方块，“是侧门的钥匙！老刘这人谨慎，不喜欢走正门谈事，怕人多眼杂。你明天下午三点，直接拿着钥匙开侧门进去，右拐第一间就是他的小办公室！记住了，三点！别早也别晚！他那时候正好有空！”
侧门钥匙！苏晚月握着那枚带着女人掌心微温的、冰冷的黄铜钥匙，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这简直是绝处逢生！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饱经风霜却充满善意的脸，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姐…这…这太谢谢您了！我…我该怎么谢您？”
“嗨！谢啥！” 女人爽朗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我叫张金花，大伙儿都叫我张姐！我就看不惯王淑芬那号人！欺负老实人！你那裤子是好东西，就该让穿的人穿上好东西！” 她拍了拍苏晚月的肩膀，力道不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姑娘，别泄气！路是人走出来的！国营店不要，咱找别的门路！这钥匙你收好，别让人看见！明天下午三点，记住了啊！” 她又叮嘱了一遍。
“记住了！张姐！谢谢您！” 苏晚月用力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重新燃起的希望。这枚小小的钥匙，此刻在她手中重若千钧，不仅打开了一扇侧门，更像是为她那濒临绝境的小作坊，撬开了一道透进光亮的缝隙。
“行啦，快回去吧，雨大了！” 张姐把伞又往苏晚月这边推了推，“我还得赶回去给孙子做饭呢！记住啊，三点！” 说完，她朝苏晚月挥挥手，利落地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雨幕中。
苏晚月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枚带着张姐体温的钥匙和装着名片的信封。冰冷的雨水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低头，目光无意间落在张姐刚才站立的地面。
泥泞的水洼旁，清晰地印着两行刚留下不久的、深深的军用胶鞋鞋印。鞋印很大，纹路清晰有力，一路从巷口延伸进来，又消失在张姐离去的方向旁边——那里，还有几个被雨水打湿、尚未完全泡散的烟头，是陆行野常抽的那种廉价的“大前门”。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张姐的出现…真的只是巧合吗？这恰到好处的侧门钥匙，这精准的时间安排…还有地上这些新鲜的、属于某个人的痕迹…
她抬起头，望向巷口雨幕笼罩的街道。街对面，隔着朦胧的雨帘，似乎有一抹极其熟悉的、高大的墨绿色身影在对面杂货店的屋檐下一闪而逝，快得像是幻觉。
是他吗？
他一直在？看着她在百货大楼受辱？看着她绝望地站在雨中？
然后…这把“雪中炭”…？
苏晚月的心绪瞬间变得复杂难言。是巧合？还是…他那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冰冷守护？她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此刻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沉重。
雨，还在下。但怀里的文件夹，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她握紧钥匙，深吸一口带着雨腥味的空气，挺直脊背，转身，坚定地走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幕里。巷口的泥地上，那两行深深的军用胶鞋印迹，很快被新的雨水冲刷、填平，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