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代初夏的金融街,已初具峥嵘。信托投资公司气派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与几步之外老城区斑驳的灰墙形成突兀的对比。营业厅里,人造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焦灼。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红绿数字,像无数双冷酷的眼睛,注视着下方人群的悲欢。
苏晚月站在二楼的环形走廊边缘,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她是来办理一笔外汇结算业务的,“晚风集团”的海外订单需要这套正规流程。居高临下,大厅里的混乱一览无余。那一片黑压压围在信托窗口前的人群,大多是中老年人,穿着过了时但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或旧式中山装,脸上刻着被时代列车骤然抛下的惊惶与愤怒。他们手中紧攥着的,不是存折,而是一沓沓印制精美、如今却形同废纸的“陆氏家族信托受益凭证”。
“骗子!还我们的血汗钱!”
“当初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关门跑路!”
“我家老头的救命钱啊!天杀的陆家!”
哭喊声、咒骂声、拳头砸在防弹玻璃上的闷响,混杂着保安无力的呵斥,汇成一股绝望的漩涡。苏晚月静静地看着。前世,她也曾是这绝望漩涡里的一粒尘埃,不同的是,那时她跪求的不是别人,正是对她关闭了最后一道生路的陆行野。记忆的钝痛袭来,让她搭在栏杆上的指尖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营业厅的旋转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光线里,闯进来几个与这现代化大厅格格不入的身影。为首的是陆行邦,往日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散了,几缕头发汗湿地贴在额前,名牌t恤的领口歪斜着。他身后跟着三叔公和五叔公,两位族老穿着对襟绸衫,此刻却步履蹒跚,脸色灰败,全然没了祠堂里的威严。他们身后还有几个面熟的陆家远亲,个个如丧考妣。
他们的目标明确,不是信托窗口,而是径直冲向大厅一侧的贵宾休息室。陆行邦一眼就看到了栏杆后的苏晚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到浮木般的、扭曲的光亮。
“苏晚月!大嫂!” 陆行邦几乎是扑到楼梯口,声音嘶哑地仰头喊道,“帮帮我们!求你跟大哥说句话!”
三叔公也颤巍巍上前,老脸涨红,带着一种屈辱的急切:“晚丫头…不,行野媳妇!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啊!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当初是赵玉芬那毒妇蒙蔽了我们!我们也是受害者啊!” 五叔公捶打着胸口,试图撇清,声音却带着心虚的颤抖。
贵宾室的门开了。陆行野走了出来,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军裤,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刚与信托公司的负责人谈完话,关于如何依法配合清算,最大程度保障那些普通持有人的权益。他看到楼下这一幕,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神冷冽如常,没有丝毫意外。他没有立刻下楼,目光先越过那几张惶急的脸,落在了上方的苏晚月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维护。
苏晚月感受到他的目光,心头微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一步步走下楼梯。高跟鞋敲击光洁的地面,发出清晰而平稳的声响,在这片混乱中显得格外突兀。陆家众人立刻像潮水般围了上来,将她与陆行野隔开在两端。
“大嫂,你心善,帮我们求求情!”
“信托窟窿太大了,填不上我们全都得完蛋!”
“只有行野能救我们了!他认识上面的人…”
七嘴八舌的哀求夹杂着汗味和恐惧的气息,几乎要将苏晚月淹没。她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张张曾经趾高气昂、对她极尽鄙夷的脸孔。前世,他们享受着信托带来的红利,对挣扎在泥泞中的她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救你们?” 苏晚月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让周围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她看着陆行邦,语气没有波澜,“用什么救?用行野清清白白的前程,去填你们和赵玉芬联手挖下的贪腐窟窿?”
陆行邦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就在这时,谁也没料到的一幕发生了。
年近七十的三叔公,那个在祠堂里曾经试图用族规压人的老者,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光洁冰冷的人造大理石地面上!那声音沉闷而刺耳。
“行野!行野媳妇!” 他老泪纵横,双手拍打着地面,全然不顾体面,“叔公给你跪下了!看在陆家列祖列宗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那些钱…那些钱不少也用在老宅开销、族里祭祀了啊!”
五叔公见状,犹豫了一下,也颤巍巍地屈下了膝盖,带着哭腔:“我们老了…经不起牢狱之灾啊…”
陆行邦看着两位叔公下跪,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羞愤、恐惧、绝望交织,他最终也抵不住那灭顶的压力,矮下身,却不是跪,而是半瘫在地,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这一幕“叔伯跪求”的丑态,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营业厅众多惊愕的目光下,暴露在那些同样焦急等待兑付的普通持有人眼前。曾经的世家体面,荡然无存。
苏晚月看着脚下这几个蜷缩的身影,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悲凉。这就是依附在腐朽家族肌体上的寄生虫,盛宴时狂欢,大厦倾塌时,便露出最不堪的丑态。
陆行野迈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稳,踏过那片跪倒的狼藉,没有停留,径直走到苏晚月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几个叔伯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脚边的尘埃。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整个大厅,最终定格在闻讯赶来、站在不远处面色尴尬的信托公司经理和几位工作人员身上。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陆氏家族信托的问题,法律自有公断。”
“我陆行野,早已登报声明,与陆家内部的经济事务彻底切割。”
“我的立场,之前与贵公司沟通时已经明确:配合调查,依法清算,优先保障普通受益人的合法权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将陆家最后一丝幻想钉死。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缓缓垂下,落在瘫跪在地的三叔公等人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至于你们,”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各自的行为,各自承担后果。求谁,都没用。”
说完,他不再多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晚月的手腕。那力道温和却坚定,带着她,转身,迈步,毫不留恋地穿过那些或震惊、或同情、或依旧怨恨的目光,走向大厅门口。
身后,是叔公们绝望的嚎哭,是陆行邦失魂落魄的喃喃,是信托持有人更加激动的喧哗。
旋转玻璃门再次打开,外面炽热的阳光涌了进来,与大厅内冰冷的空调气息形成强烈反差。陆行野护着苏晚月走出这混乱之地,自始至终,脊梁挺直,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彻底崩塌的家族残骸。
阳光刺眼,苏晚月微微眯起眼,手腕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坚定而真实。她知道,身后那个依靠血缘和利益捆绑的旧式家族,连同它所有的荣耀与污秽,已在今天这场公开的、丑陋的跪求中,彻底烟消云散。而前方,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需要一步步踏实去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