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的轰鸣声浪在狭小的作坊里持续震荡，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金属蜜蜂。空气里漂浮着细密的布屑纤维，混合着机油和新鲜布匹特有的、略显生涩的气味。苏晚月穿梭在十几台蝴蝶牌缝纫机之间，指尖拂过流水线上堆叠成山的成品——清一色的确良衬衫。挺括、耐磨、不易起皱，这种曾经风靡全国的“的确良”，曾是无数家庭省吃俭用也要置办一件的体面象征，也是她作坊赖以生存的基石。
“苏姐，仓库…快堆不下了。” 负责清点的小会计王娟捏着一沓出货单，小脸皱成了苦瓜，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供销社老刘那边刚退了五十件，说…说卖不动了。百货大楼的订单也砍了一半。”
苏晚月的脚步顿住，心猛地往下一沉。她拿起一件刚缝好领口的的确良衬衫，指尖捻着那滑溜溜、凉丝丝的料子。这曾经是财富密码的触感，此刻却透着一股滞销的冰凉。她抬眼望向窗外，五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泼洒在简陋的院墙上，几个穿着鲜艳的年轻姑娘骑着自行车路过，一阵清脆的笑语随风飘来。苏晚月的目光死死锁在其中一个姑娘的裤子上——
那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裤型紧贴腿部线条，勾勒出青春活力的曲线，最特别的是裤脚处延伸出一条宽宽的松紧带，像芭蕾舞鞋的系带一样，可以稳稳踩在脚心底下。姑娘蹬车时，那条踩脚裤随着动作拉伸、回弹，显得双腿格外修长利落，在一众灰蓝工装裤和肥大的确良裤子里，简直像一道移动的风景线。
“踩脚裤…” 苏晚月喃喃自语，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清晰——就是这个时候！风靡整个八十年代中期的踩脚裤狂潮，正以燎原之势席卷大街小巷，宣告着“的确良”时代的终结！
“什么裤？” 旁边的老裁缝张姐凑过来，顺着苏晚月的目光望去，撇撇嘴，“哦，那玩意儿啊？花里胡哨的，绷那么紧，跟耍猴似的，正经人谁穿那个？” 她语气里带着老派裁缝对“奇装异服”的本能排斥。
作坊里其他女工也注意到了苏晚月的视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往外看，小声议论起来。
“是挺显腿长的…”
“料子看着有弹性，干活方便吗？”
“听说可火了，市里百货大楼都卖断货了！”
苏晚月没有参与议论，她快步走到自己的简易工作台前，一把拉开抽屉，翻出几张被压在底下的、早已被她忽略的彩色画报。那是托人从广州带回来的港版时装杂志，上面赫然就有穿着各色踩脚裤的模特！图片旁边还有简短的介绍：弹力氨纶混纺面料，舒适修身… 她当时只当是遥不可及的“资本主义奇装异服”，随手塞进了抽屉。
“张姐！” 苏晚月猛地抬头，眼神亮得惊人，像擦燃了两簇火苗，“立刻停掉所有衬衫订单！库房里积压的的确良布料，全部封存！所有人，放下手里的活儿！”
作坊里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缝纫机惯性转动的嗡嗡余音。十几双眼睛惊愕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疯子。停掉订单？封存布料？那可是作坊的命根子！
“苏…苏晚月？” 张姐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得赔多少钱啊？工人们还等着吃饭呢！”
“赔钱？” 苏晚月拿起那本画报，手指重重地点在踩脚裤的图片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再不做这个，我们才真的要喝西北风！张姐，你经验最老道，立刻给我拆一条踩脚裤！我要知道它的结构、用料，特别是裤脚那个带子怎么做的！其他人，清点我们所有的松紧带、弹力包边条库存！”
她的话语像投入油锅的水滴，作坊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锅。质疑、担忧、不解的声音此起彼伏。但苏晚月没时间解释，她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母狮，敏锐地嗅到了绝境中唯一生路的气息。踩脚裤！必须抓住这阵风！
**三天后，作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张姐不愧是老裁缝，很快拆解研究出了踩脚裤的版型，甚至做了改良，腰臀线条更流畅。几个手脚麻利的女工在她的指导下，加班加点赶制出了十几条样品。深蓝、纯黑、酒红、墨绿…颜色倒是齐全。
然而，最大的拦路虎横亘在眼前——**面料**。
“苏姐，不行啊！” 负责采购的强子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供货单，一脸绝望，“我跑遍了市里的纺织厂、供销社仓库，连黑市都问了！那种有弹力的氨纶混纺布，根本买不到！全被…全被周文斌那王八蛋包圆了！仓库都堆满了！”
“周文斌？！” 苏晚月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是他！像一条阴魂不散的毒蛇，死死扼住她的咽喉。
“他还放话了，” 强子愤愤地啐了一口，“说咱们作坊想买弹力布？行啊，拿的确良布料来换！三匹的确良换他一匹弹力布！这不是明抢吗？”
作坊里一片死寂。女工们看着堆在角落、如同鸡肋般的大批的确良布料，再看看工作台上那些因为没有合适面料而显得黯淡无光的踩脚裤样品，脸上写满了沮丧和愤怒。三匹换一匹？这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苏晚月的心头。指尖无意识地探进随身挎包深处，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铜剪刀握柄。熟悉的坚硬触感带来一丝扭曲的慰藉，却也提醒着她孤立无援的处境。难道…真的要被周文斌用这卑鄙的手段掐死在萌芽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压垮所有人的时候，作坊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光，肩头似乎还带着室外的燥热。是陆行野。他穿着笔挺的军绿色衬衫（没戴领章臂章），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深绿色军用帆布包，包身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结实。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作坊，在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的确良布料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落在工作台上那几条颜色鲜艳、款式新颖的踩脚裤样品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苏晚月的工作台前。帆布包被放在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激起一小片布屑。
“军区后勤仓库，” 陆行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清理积压物资。这种弹力帆布，做训练服淘汰下来的，还有十几匹。看看…能用吗？”
他拉开军用帆布包的拉链，露出了里面折叠整齐的布料——一种厚实、耐磨、带着独特斜纹肌理的深绿色帆布，但仔细看，经纬线里明显编织进了富有弹性的纤维！
苏晚月的呼吸猛地一窒！她几乎是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捧起那块布料。厚实，却带着意想不到的柔韧和弹性！用力拉扯，回弹性极好！颜色是单一的军绿，或许不够鲜亮，但…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有弹性的基础面料！而且，这种军用帆布的质感和厚度，做出来的踩脚裤，说不定比市面上那些薄薄的弹力布更挺括有型！
“能用！太能用了！”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她抬起头，看向陆行野。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没有询问她为什么突然转型，没有质疑这“奇装异服”的市场，只是在她最绝望、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了这救命的稻草。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苏晚月的心防。是感激？是震动？还是对这无声守护的茫然无措？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低低挤出两个字：“…谢谢。”
陆行野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留下一句：“尽快处理。” 便大步离开了作坊，像一阵沉默的风。
“哇！是军用的弹力帆布！” 张姐第一个扑上来，摸着那厚实又有弹性的料子，老眼放光，“这料子好！厚实耐磨，弹性足，做裤子撑得起型！染个色就成！”
“太好了！有救了！” 强子和其他女工们欢呼起来，作坊里凝重的气氛瞬间被点燃，重新充满了希望和干劲。
“张姐！”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明亮，像淬了火的刀锋，“立刻安排！挑几个手最稳的，用这块料子，按我们改良的版型，马上赶制一批样品出来！要快！颜色…就原色军绿！强子，你去找老刘，借他供销社门口那块地方，支个摊子！今天下午，我们‘晚风’的踩脚裤，就要上市！”
下午四点，供销社门口。
一张旧课桌支起简陋的摊位。桌子上，十几条深绿色的踩脚裤叠放整齐，旁边立着一块硬纸板，上面是苏晚月用红油漆刷的大字：“晚风特供！军品品质！踩脚裤，试穿有惊喜！”
摊位前冷冷清清。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瞥一眼那军绿色的、样式新奇的裤子，大多摇摇头走开。这颜色，太不鲜亮了，跟灰扑扑的工装裤有什么区别？
张姐和强子等人站在摊位后，脸上的兴奋渐渐被忐忑取代。苏晚月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难道判断错了？军绿色真的不行？
就在这时，三个烫着时髦“菜花头”、穿着鲜艳连衣裙的年轻姑娘说说笑笑地路过。其中一个高挑的姑娘目光扫过摊位，脚步顿住了。
“咦？踩脚裤？还是军绿色的？” 她好奇地走过来，拿起一条摸了摸，“哇，这料子好厚实！弹性真足！” 她比划了一下长度，眼睛一亮，“这长度刚好！我之前买那条踩脚的带子太短，总往上跑，烦死了！老板，能试试吗？”
“能！当然能！” 苏晚月立刻应道，指着旁边供销社侧墙挂着的一面半身镜，“那里有镜子！”
高挑姑娘也不扭捏，就在摊位后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空地，利落地套上那条军绿色的踩脚裤，仔细地把踩脚带套在脚心，系好。她走到镜子前。
一瞬间，仿佛魔法发生！
厚实挺括的军绿帆布，完美地包裹住她修长的双腿，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独特的弹力让裤子异常贴合，却没有紧绷感。裤脚延伸出的宽边踩脚带稳稳固定在脚底，无论她怎么走动、跳跃，裤线都笔直垂顺，丝毫不会上缩，更显得腿长惊人！那种飒爽、利落、又带着点军旅硬朗气息的美感，与市面上那些花哨轻薄的踩脚裤截然不同，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抓眼的风格！
“天啊！太好看了吧！” 姑娘的同伴惊呼起来，围着她转圈，“显得腿好直好长！这颜色好特别！好帅啊！”
“料子好舒服！一点都不勒！” 试穿的姑娘兴奋地在镜子前转着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爱。
这活生生的广告效果立竿见影！路过的年轻女孩们纷纷被吸引过来。
“这裤子真这么神？”
“军绿色的？看着好精神！”
“老板，给我拿条试试！”
“我也要试试！”
小小的摊位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深绿色的踩脚裤成了抢手货。苏晚月忙着收钱、找钱，张姐和强子帮忙维持秩序、拿货，脸上都笑开了花。
夕阳的金辉洒在喧嚣的摊位和那条条醒目的军绿色踩脚裤上，也映亮了苏晚月眼中重新燃起的、充满野心的火焰。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人群和街道，遥遥望向某个方向。
街角对面，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无声地停在那里。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周文斌那张温文尔雅却阴沉如水的脸。他手里正捏着一小块的确良衬衫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供销社门口那火爆抢购的场面，看着苏晚月忙碌而充满生机的身影，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风，似乎带来几句排队女孩兴奋的议论，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谁还穿死板的确良啊！”
“…就是，又闷又土，早过时了！”
“…这军绿踩脚裤才叫时髦呢！”
周文斌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确良布料，那滑溜溜的料子在他掌心扭曲变形。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抹刺眼的军绿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怨毒的弧度，猛地摇上车窗。桑塔纳发出一声低吼，卷起一片尘土，狼狈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的确良的时代，在供销社门口这片喧闹的抢购声和年轻女孩的笑语中，被一条条厚实挺括的军绿色踩脚裤，正式宣告终结。而“晚风”的名字，如同这初夏傍晚的暖风，开始悄然吹拂过这座城市的角落。苏晚月站在摊位后，看着手中厚厚一沓零散的毛票，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挎包深处那冰冷的剪刀。这一次，刀锋似乎不再那么刺骨。陆行野送来的那抹军绿，像一道坚固的壁垒，短暂地隔开了汹涌的恶意，让她得以喘息，积蓄力量。然而，她知道，周文斌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预示着下一场风暴，正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