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稍稍平复后,赵佗心中惦记着家中妻妾,想着要即刻告知她们消息,然后上书请缨,收拾行装返回南越。
他扶着书架,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院,花白的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颤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家人能安然无恙。
可一踏入后院,眼前的景象便让他如坠冰窖。
院子里空荡荡的,桌椅翻倒,门窗歪斜,地上散落着几件不值钱的杂物,往日里洒扫庭院的仆役、伺候起居的丫鬟,全都不见踪影。
南越叛乱的消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早已像瘟疫一般传回了府邸,那些妾室和仆役们生怕被这场滔天大祸牵连,早已卷了细软财物,各自逃亡,只留下一座空荡荡、乱糟糟的宅院,透着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赵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踉跄着走向正妻的房间,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的却是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
他那与他相伴了多年的发妻,正静静地躺在榻上,身上穿的是当年他初封南越王时为她缝制的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可她的面色却透着诡异的青紫色,嘴角残留着干涸的白沫,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空药瓶,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用最决绝的方式,为这个濒临倾覆的家族承担了罪责,也为自己免去了日后可能面临的屈辱与审判。
“夫人——!!”赵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踉跄着扑到榻前,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不顾疼痛地抱起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
入手的触感微凉,那是生命流逝后的寒意,他颤抖着抚摸妻子的脸颊,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泪水混合着鼻涕淌满脸庞。
儿子的背叛、家族的危机、皇帝最初的震怒、妻子的自尽、家人的离散……
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佗的心上,彻底摧毁了这位曾经镇守一方、叱咤风云的老将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抱着妻子的尸体,坐在冰冷的地上,时而痛哭流涕,嘴里反复喊着“夫人”“逆子”;
时而又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嘶哑、凄厉,比哭声更令人心酸;
时而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哈哈哈……逆子……死了……都死了……好……好啊……”;
时而又猛地挺直腰板,像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清明,嘴里念叨着:“陛下……老臣……老臣去平叛……平叛……”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疯癫与绝望,再也无法正常对答。
赵成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凄惨的一幕,眉头紧紧锁起,眼底满是不忍,心中亦是沉甸甸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好生看护太傅,不得有丝毫怠慢,也……不得让他随意离开府邸。”
赵成踏入咸阳宫时,步履比来时更显沉重,玄色朝服的衣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地面,没有半分声响,却似压着千钧重量。
他眉头紧锁,眼底布满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想起赵佗府中那满地狼藉与死寂,喉间便泛起苦涩。
“陛下,”他躬身行礼,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赵佗老将军府中……已生巨变。”
扶苏端坐于龙椅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玉圭,那是始皇帝留下的遗物,触手生凉。
待赵成一一
禀明妻妾离散的仓皇、发妻自缢的决绝,以及老将军精神崩溃、时而痛哭时而傻笑的凄凉模样时,他脸上最后一丝怒意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他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赵佗当年率军平定南越的英武身姿——
银甲染血,目光如炬,何等威风。
可如今,那位为帝国镇守南疆数十载的老臣,却在暮年遭遇这般灭顶之灾。这哪里是一户人家的悲剧,分明是帝国边疆的一块基石,就这般悄无声息地崩塌了。
良久,他才睁开眼,一声悠长的叹息从胸腔中溢出,带着无尽的无奈与惋惜:“传公子子婴。”
不多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公子子婴快步走入。
他年方十七,容貌俊秀,眉宇间承袭了扶苏的儒雅温润,又因常年跟随赵佗习武,肩背挺拔,平添了几分英气。
腰间悬挂的青铜佩剑,正是去年赵佗亲授于他,剑穗上的红丝绳早已被摩挲得发亮——
赵佗在咸阳的这些时日,几乎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教导这位皇子身上,从兵法谋略到为人处世,无不倾囊相授,两人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师生情谊,更似父子。
“父皇,丞相。”子婴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清澈,眼神中满是少年人的澄澈。
扶苏凝视着他,语气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子婴,你赵佗太傅家中突生变故,身心俱损。你随赵相一同前去探望,务必好生安抚,让他得到最好的照料,绝不能再有半分闪失。”
“太傅出事了?”子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惊愕与担忧如乌云般迅速笼罩了他的眉眼。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没有多问一句缘由——
他深知父皇与丞相的处事之道,既然未曾细说,便是此刻不便多言。
只是一想到那位平日里对自己严慈相济的老师,他心中便揪紧了,立刻躬身应道:“儿臣遵命!定不辱使命!”
赵成与子婴刚转身要退,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发髻散乱,衣衫被汗水浸透,脸上毫无血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浑身颤抖,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断裂开来:
“陛…陛下!不好了!赵佗太傅他…他趁值守之人不备,在房中…自缢身亡了!”
“废物!”赵成又惊又怒,胸中的火气瞬间冲了上来,指着那侍卫厉声呵斥,“朕命你们好生看守,你们就是这般当差的?!”
他话未说完,便已顾不得君臣礼仪,转身对扶苏急声道:“陛下,臣立刻前去查看!” 言罢,大步流星地向外疾走,玄色的袍角在身后翻飞,满是焦灼。
而子婴在听到“自缢身亡”四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没听清侍卫的话。片刻后,“老师”二字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下一刻,他猛地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任何礼仪,像一匹受惊的小马,转身就朝着殿外狂奔而去。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面上,留下点点湿痕。
他跑得那样急,裙摆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踉跄着险些摔倒,却只是胡乱地稳住身形,继续往前冲,口中一遍遍喊着“老师”,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无助。
赵成赶到赵佗府邸时,府中早已没了往日的生机,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死寂得让人窒息。内室的门敞开着,光线昏暗,几名侍女瑟缩地站在角落,脸上满是惊恐与不安。
赵佗的尸体已被从房梁上解下,平放在榻上,白发散乱地铺在枕间,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了疯癫时的痛苦与挣扎,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脖颈间那道深紫色的勒痕,狰狞地横亘着,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耻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