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正端着酒壶给女眷添酒,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抬眼望去,撞进刘邦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欣赏,还有几分野气的贪婪,像饿狼盯着猎物。
她心中微沉,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后便转过身,将那道目光隔绝在背影之外。
方才父亲还跟她说,淮阴侯虽起于微末,却有龙虎之气。
可她瞧着,那分明是街头泼皮得志后的张扬。
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酒杯,冰凉的釉色透过指尖传来,才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躁动。
另一边,萧何终于寻到机会和吕公单独说话。吕公听完,指尖摩挲着杯沿沉吟良久。
他抬眼望向刘邦,见他正凑在樊哙耳边说着什么,笑得肩膀直抖,那副模样,和传闻中当年赊酒赖账的泼皮样重合在一起。
可他又想起方才刘邦进门时的气度,那是寻常草莽没有的坦荡与张扬。
“萧大人,”吕公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小女性子沉静,怕是配不上侯爷的爽朗。”
萧何刚要开口劝说,就见刘邦举着酒樽走了过来,大声道:
“吕公这话就见外了!我刘邦别的没有,就会疼人
。若吕雉嫁我,我定让她穿金戴银,享尽荣华富贵!”
吕公的脸色微微一僵,却还是起身行了一礼:
“侯爷说笑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刘邦却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拍吕公的肩,被萧何及时拉住。
他挣了挣,没挣开,便朝着吕雉的方向喊道:“吕雉!你倒是说句话,愿不愿意嫁我?”
满堂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吕雉身上。
她缓缓站起身,提着裙摆走到厅堂中央,目光平静地望向刘邦。
那眼神清澈却深邃,像藏着一汪深潭,把刘邦的张扬都映得淡了几分。
“侯爷醉了,”她声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家父说,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儿戏。”
刘邦被她看得一愣,酒意醒了大半。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眼中的沉静堵了回去。直到吕雉转身回到女眷席,他才挠了挠头,对吕公笑道
:“吕公别介意,我喝多了。”
吕公抚着胡须,目光在刘邦和吕雉之间转了一圈,心中已有了计较。
而吕雉坐下后,指尖依旧攥着酒杯,她能感觉到,方才刘邦看她的眼神里,除了贪婪,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那点东西,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与淮阴城彻夜不息的车辚马萧形成尖锐对照的,是楚地深山里浸骨的肃杀
——连风掠过枯木都带着钝响,裹挟着营中若有似无的饥馑气息,将“窘迫”二字刻进每一寸空气里。
项羽的乌骓马不安地刨着土,铁蹄踏碎了坡上凝结的霜。他勒着缰绳伫立在高崖,玄色披风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目光如鹰隼般刺向山下:
王离大军的营垒如蛰伏的巨兽,数万盏灯火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撒在荒原上的星子,甚至能隐约听见风送来的喧闹
——那是秦军士兵用秦半两与附近村落换粮的吆喝,陶罐碰撞的脆响混着妇人的讨价还价,隔着数里山路都透着鲜活的烟火气。
“与民同乐?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下三滥伎俩!”
项羽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一口唾沫重重啐在脚下的石缝里,唾沫星子砸在枯草上,溅起细碎的泥点。
他的指节因为攥紧剑柄而泛白,青铜剑鞘上的夔龙纹被摩挲得发亮,
“王离这老匹夫,正面战场不敢与我交锋,倒会耍这些龌龊手段!”
军粮的短缺早已不是秘密。
山中没有成片的粮田,仅有的几处村落也早已被搜刮一空,中军帐里的米袋一天天瘪下去,连负责炊饮的士兵都开始用野菜熬稀粥。
营中士兵的甲胄蒙着厚厚的尘,颧骨日渐凸起,往日里举着戈矛时的虎虎生风,如今也添了几分拖沓。
几日前,当斥候回报有村落“私藏粮草不肯捐献”时,项羽只皱了皱眉,挥了挥手
——那默许的眼神,成了部下劫掠的通行证。
士兵们踹开柴门、翻箱倒柜的声响,老人的哭喊与孩童的尖叫,如今想来还在耳边打转。虽然后勤官捧着缴获的十几石粟米赶来报喜,可营外的山林却渐渐静了:
往日里会主动送些野果的山民不见了踪迹,田垄里的作物被踩得稀烂,连溪边打水的妇人,见了楚军的身影都绕着走。
“少将军。”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像被风蚀的老树。
范增拄着枣木拐杖慢慢走近,拐杖头每戳一下地面,都发出沉闷的“笃”声。
他的白发被山风吹得凌乱,额角的皱纹里积着灰,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民心如流水,往低处淌易,往高处聚难啊
。当年我军入关,焚阿房、坑降卒,早已失了秦地民心;如今困守楚地,若再失了父老乡亲的信任,我等便真成了无根之萍,无水之鱼
——连喝口干净水都要仰人鼻息了!”
项羽烦躁地一挥手,带起一阵风,将坡上的枯草扫得乱飞:
“亚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迂腐之话!”他转过身,眼底翻涌着暴躁的红丝,
“成大事者岂能被‘民心’二字缚住手脚?待我领兵冲下山去,斩了王离的狗头,踏平他的营垒,到时候横扫天下,六国皆服,何愁民心不归顺?”
“斩王离?踏营垒?”范增苦笑着摇了摇头,拐杖重重戳在地上,震落了顶端的一块碎木,“少将军,你且低头看看
——营中士兵今日喝的粥,能照见人影;昨日操练,有三个士卒因为饿晕摔下了马。而王离呢?
他在山下筑垒固守,一边派游骑与我军周旋,一边让士兵帮村民收割晚稻,甚至开了粥棚赈济流民。
此消彼长之下,再过十日,不用秦军来攻,我军自己就垮了!”
他上前一步,苍老的手抓住项羽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打通粮道,或是与附近的坞堡结盟,而非逞一时之气,把楚地的民心都推到秦军那边去啊!”
项羽何尝不明白这困境。昨夜他悄悄去过粮仓,看着空荡荡的粮囤,连呼吸都带着苦涩。
可他是项燕的孙子,是破釜沉舟大败秦军的楚霸王,
骄傲如他,怎肯放下身段去求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怎肯承认自己的策略输了王离一筹?
他猛地抽回衣袖,转身望向天上的圆月。
那月亮圆得近乎残忍,清辉洒在他的甲胄上,泛着冷硬的光,将他眼底的红丝映得愈发清晰。
风又起了,带着山间的寒意钻进衣领,像无数根细针,刺得他皮肤发紧。
远处秦军营中的笑声顺着风飘来,与营中士兵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让他心中的焦躁如野火般蔓延,烧得他连指尖都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