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警察局的地下刑讯室,便是这暗流中一处污浊的漩涡。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几个碗口大的通风孔,漏下些许天光,更多时候,是靠墙角那盏滋滋作响、昏黄摇曳的电灯来分辨昼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混杂着经年不散的血腥、霉烂、汗臭和一种绝望发酵后的酸腐。
扎西诺布,或者说陈雨亭,就被固定在那张散发着陈旧木头腥气和淡淡尿臊味的“老虎凳”上。
腕子、脚踝,被粗糙的牛皮绳死死勒着,嵌进皮肉里,摩擦出火辣辣的痛。膝盖被强行拉直,脚下垫着一摞沉甸甸、冰凉凉的青砖。一块,两块……每一次砖块增加的嘎吱声,都伴随着腿骨和筋腱被强行拉伸、几近断裂的尖锐痛楚,从下肢疯狂地窜上来,直冲天灵盖。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身上那件破旧的赭红色僧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失了血色的干裂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成调的经文或辩白,只有压抑到极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呜咽。
“说!金佛到底藏哪儿了?!”
负责审讯的警尉补姓王,生着一张被大烟和戾气熬干了的脸,蜡黄皮包着高耸的颧骨,眼珠子浑浊,此刻却冒着攫取的光。他凑得很近,嘴里喷出的劣质烟草和蒜臭的气味几乎糊在扎西诺布脸上。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警察,手里拎着浸了水的皮鞭,面无表情,像两尊刚从哪个庙里搬来的泥塑恶鬼。
“长…官……小僧…真的不知……”扎西诺布的声音嘶哑,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的,“金佛乃寺中圣物…向来由住持…和几位上师看管…小僧挂单不久…如何得知……”
“放你娘的屁!”王警尉补猛地一拍旁边案桌,震得上面的茶壶盖跳了一下,“金佛寺遭窃当夜,有人看见你从后院翻墙出去!鬼鬼祟祟!东西一丢你就想跑?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给我加!”
最后两个字是冲行刑的警察吼的。又是一块青砖,被粗暴地塞进脚跟下。难以形容的撕裂感瞬间爆炸,扎西诺布浑身剧颤,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音的嚎叫,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色的星星乱迸乱窜,随即意识便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痛楚的浪潮将他淹没,灵魂仿佛脱离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飘荡起来,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迷雾。
恍惚间,他不再是他。
眼前是迥异的景象:不再是阴森血腥的刑讯室,而是一片苍茫、辽阔的天地。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却也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冽。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头顶是低垂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湛蓝天空。
他“看”到自己身前,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金佛。那佛像并非寻常寺庙里慈眉善目的模样,而是现忿怒相,三目圆睁,獠牙外露,周身燃烧着如有实质的烈焰纹路,威严、凶猛,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那是阎魔德迦,护法的金刚,除障的明王。
然而,佛像的胸口处,有一道明显的裂痕,破坏了整体的圆满,也让那忿怒的气势显得有些黯淡和残缺。
两个人影正围绕着金佛。一个是身形高大、穿着厚重藏袍的僧人,面容被风霜刻满痕迹,眼神却如雪山圣湖般沉静深邃,那是桑吉。另一个是位女子,阿娜尔,裹在防风裘皮里,露出一张被高原阳光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庞,眉眼坚毅,动作利落。
他们正在洞穴内进行的,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四密炼法”修复金佛。
桑吉盘膝坐在金佛正前方,双手结着繁复无比的手印,口中诵出的经文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化为一个个闪烁着微光的金色梵文种子字,从唇齿间流淌出来,如同有生命的溪流,蜿蜒缠绕向青铜炉鼎内金佛胸口的裂痕。那些种子字触及裂痕边缘时,发出细微的、如同金属摩擦又似净水洗涤的嗡鸣。
阿娜尔则在四周布置着法坛。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四只颜色各异的宝瓶,分别放置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东方是青玉瓶,插着孔雀翎;南方是赤金瓶,燃着某种异香扑鼻的香料;西方是白银瓶,盛着晶莹的雪山融水;北方是黑铁瓶,里面装着暗沉沉的、不知名的土壤。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重,每一次放置都精准地契合着某种无形的韵律。
随着桑吉的诵经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宏大,那四只宝瓶开始微微震颤,瓶口分别逸出青、红、白、黑四色光华,如烟似雾,又带着凝实的质感,丝丝缕缕地汇向金佛。汇聚五方光明的炉火锤炼着金佛,其佛身的烈焰纹路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开始明灭闪烁,那道道裂痕在光流的交织冲击下,边缘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弥合!
天地间的能量似乎都被引动,风声变得呜咽,雪沫盘旋飞舞,却不敢靠近法坛分毫。一种庞大、肃穆、近乎神圣的气息笼罩着这片空间。扎西诺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不仅仅是在修复一尊佛像,更像是在重新接续某种断裂的法则,唤醒某种沉睡的力量。
他“看到”桑吉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依旧坚定如磐石。他“看到”阿娜尔守在法坛边缘,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防备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干扰。
终于,在桑吉一声如同狮吼般的真言中,最后一个金色的种子字没入裂痕。四只宝瓶的光华骤然收敛,金佛胸口的裂痕彻底消失无踪!整尊佛像爆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那忿怒相仿佛活了过来,三目之中精光四射,威严更胜往昔,周身烈焰升腾,将周围的寒气与阴暗都驱散开来。
光芒渐歇,金佛恢复了宁静,但那股内敛的、磅礴的力量感,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修复,成功了。
画面开始模糊、旋转,如同水面被搅乱的倒影。他仿佛又听到了一些遥远的声音,看到了一些破碎的景象:数十年后,草原上驰骋的蒙古骑兵,达延汗的使者捧着密旨和遗书,五台山灵鹫峰,一支秘密的队伍在夜色中护送着金佛穿越崇山峻岭,最终,护送金佛回归漠北,被供奉在察哈尔部的金顶大帐之中……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这尊承载着力量与秘密的金佛,奔涌向前,直到……它出现在盛京的金佛寺,而如今它再次失踪。
... ...
“哗啦——!”一桶冰冷刺骨、带着腥臭味的脏水,猛地泼在扎西诺布头上、脸上。
剧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刺激,将他从那漫长而奇异的“梦境”中狠狠拽了出来。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污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脖子里,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腿上传来的、几乎已经麻木的剧痛,此刻也重新苏醒,尖锐地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刑讯室昏黄的灯光依旧,王警尉补那张令人憎厌的脸也依旧在眼前。
“妈的,还给老子装死?”王警尉补啐了一口,用鞭梢抬起扎西诺布的下巴,仔细打量着他涣散的眼神和苍白如纸的脸,“真他娘是个废物样儿……看来是真不知道。”
扎西诺布艰难地眨着眼,试图将残留在意识里的雪山、金佛、诵经声、四色光华驱散,重新聚焦于这残酷的现实。他嘴唇哆嗦着,喃喃道:“长官……小僧……冤枉……”
王警尉补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这副德行到底是真是假。最终,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拖回去!妈的,白费老子半天劲!”
两个警察上前,粗暴地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从老虎凳上拽下来。双腿刚一落地,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立刻瘫软下去,全靠两个警察架着,才勉强挪动脚步。
他被拖着,踉踉跄跄地穿过阴暗的走廊。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他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走廊两旁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门上开着一个小方孔,后面是无数双或麻木、或恐惧、或绝望的眼睛。
就在他被拖过其中一段较为安静的走廊时,隔壁一间没有挂牌子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熨帖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斯文却眼神锐利的男人,轻轻放下了贴在墙壁特制听音铜管上的耳机。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一本笔记,上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快速记录着几行字:
“……阎魔德迦……四密炼法……宝瓶光华……桑吉……阿娜尔……金佛归漠北……”
男人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这几行字,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了一个号码,压低声音:“喂,接调查处陈主任……对,是我。刑讯那边有意外收获,那个喇嘛昏迷时说了些……很有意思的东西。看来,这金佛的来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或许,值得深挖。”
“哐当!”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又被猛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扎西诺布被像扔破麻袋一样扔进了牢房潮湿肮脏的地面上。他蜷缩着,过了好一阵,才勉强从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痛楚和冰冷的虚脱中缓过一口气来。
这间牢房不大,弥漫着一股馊饭、汗臭和便溺混合的浓烈气味。除了他,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人影,穿着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头发胡子花白,纠成一团,脸上布满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与其外表不符的清明。
那是同牢房的老乞丐,具体叫什么没人知道,进来有些日子了,据说是冲撞了某位刚刚接收大员的车驾。
扎西诺布尝试挪动一下身体,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角落里的老乞丐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那双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他挪到扎西诺布身边,动作迟缓地将那东西塞进扎西诺布虚软的手里。是半块发霉的杂合面馍。
扎西诺布一愣,抬头看向老乞丐。老乞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用极其微弱、含混不清,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说道:
“后生……小心点……不止一拨人在找那东西……水浑得很……”
不止一拨人!
扎西诺布的心猛地一沉。他当然知道水浑。自从去年八月十五日后,盛京这块地盘就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明面上是国民党接收大员和国军,暗地里呢?原先的满洲国遗老、潜伏下来的日本特务、军统中统、还有神出鬼没的“八路”地下人员……再加上本地的江湖帮派、趁乱崛起的土匪绺子,以及像他这样,身上还背着前朝旧事的人。
他,陈雨亭,自幼是街头流浪的孤儿,命好被大帅府那位信佛的五夫人看上,收为义子。曾经,他也过了少爷的日子,也曾与大帅的子女读了几年私塾,大一些时就凭着机灵劲儿在盛京城里厮混,三教九流都认识几个,也干过些仗义疏财的事,但坑蒙拐骗也没少干,勉强算是个“街面儿上的人物”。好景不长,大帅遇难,树倒猢狲散。五夫人情深,不舍故土,更念着大帅基业,无奈随部分家人南迁时,深知盛京乃根本之地,必须留下可靠的眼线。她信佛,与金佛寺住持云丹桑布有旧,便安排陈雨亭拜师出家,赐法号扎西诺布。明面上是让他日诵佛经,为大帅及亲人祈福消灾,暗地里,则是要他借着僧人的身份掩护,留意盛京局势变化,特别是与故大帅基业相关的动向,以待日后可能的重返。
云丹桑布师父或许知道些内情,或许只是看在五夫人布施多年的情分上收留了他。平日里只让他做些杂役,偶尔教他认几个藏文,叮嘱他金佛乃寺中至宝,因果甚大,福薄者难承,切莫靠近,更不可起贪念。他本也没太当回事,只想混混日子,等待五夫人或许有一天传来的指令,也算报答她的恩情。
谁能想到,这尊牵扯着百年秘辛的阎魔德迦金佛,竟会突然失窃?而他这个挂单不久、背景复杂的“假喇嘛”,自然成了首要的嫌疑对象。
老乞丐这句警告,坐实了他的猜测。金佛失踪,绝非简单的盗窃,而是被卷入了眼下盛京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警察局?他们可能只是为了搪塞上面,或者想趁机捞一笔。但真正的黑手,恐怕实力不俗,藏在更深的地方。
他攥紧了手里那半块冰冷的、硌手的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腿上的疼痛依旧,但更让他心寒的,是这无形中张开的、不知来自何方的罗网。
老乞丐说完那句话,便又恢复了那副麻木混沌的样子,慢吞吞地挪回了自己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牢房里重归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间牢房犯人的呻吟和咒骂,还有通风口送进来的、带着寒意的夜风。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夜。扎西诺布在疼痛和寒冷中半睡半醒,意识模糊。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硬馍上摩挲着,忽然,他感觉到馍的边缘,有一处异常的坚硬和锋利,与周围粗糙的质地截然不同。
他心头猛地一跳,睡意瞬间驱散。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着那块异常坚硬的地方。霉变的馍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一点冷冽的金属光泽。他屏住呼吸,更加仔细地、一点点地将外面的杂粮抠开,最终,一个寸许长、窄窄的、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铁片,出现在他手中。
刀片!
是老乞丐!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个?又为什么要帮他?
无数的疑问瞬间塞满了扎西诺布的脑海。但这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了他的体内。在这绝境之中,这小小的刀片,代表的不仅仅是逃生的可能,更是一种反抗的信号,一种在无边黑暗中撕开一道裂隙的力量。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在街头,面对欺辱时揣在怀里的那块碎瓷片。
他紧紧攥住那枚小小的刀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将刀片小心藏入僧袍内衬一个隐秘的破缝中,那里,或许还残留着几年前五夫人悄悄塞给他的、用于“紧急联络”的几块银元痕迹。
然而,就在他刚刚藏好刀片,心跳尚未平复之际——
“嗒…嗒…嗒…”
寂静的走廊外,传来了清晰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皮鞋的硬底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回响,与之前警察的杂乱步伐截然不同。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们这间牢房的门前。
钥匙串相互碰撞的金属声,清脆地响起。
“咔嚓。”
锁簧弹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扎西诺布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死死地盯着那扇即将开启的铁门,手心里,刚刚藏好刀片的地方,一片湿冷的汗。是警察去而复返?还是……老乞丐口中那“不止一拨人”中的某一拨,终于找上门了?
牢门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