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眘立于屋顶,看着这幕人间惨剧,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完颜鲁德则气歪了鼻子,这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个样子,当真是岂有此理,他疯狂喊叫制止。然而年老体衰的声音如蚊子般微不足道!
眼看近侍局的奉御死伤殆尽,西方街巷传来一阵锣声!
“燕京府办案,闲杂人等避退!”
一队全身甲胄,一百人的衙役跑步入场!寒光森森的枪头对准场中众人!
“住手!”后面拥出两道身影。
一人三十余上下年纪,羽扇纶巾,道袍加身,发髻高耸,颌下三缕长须,面露微笑,汉人打扮!
另一人三十余岁年纪,身着传统女真贵族锦袍,面容冷峻,气度不凡!
黄带子们终究还是怕死的,身着铠甲的军士也不是开玩笑的,立时便收了手,留下地上还有十三人不住惨嚎!
完颜鲁德见了,立刻领着宗正寺众人上前行礼!
“拜见判大宗正寺事!”
那女真贵族回礼道:“拜见族叔,此间事情还请交由我来吧!”
完颜鲁德虽然辈分高一些,年纪也大许多,但在此人面前却丝毫不敢卖乖,低头顺眉道:“那是自然,正要大人裁决!”
判大宗正寺事,乃是金国宗正寺的最高长官,未曾想这般年轻。
“兄弟,你看这件事如何了结才好?”他问身边的汉服青年道。
汉服青年摇着扇子道:“此事乃是宗族事宜,非燕京府所能插手,还请兄长自决之!”
女真贵族笑道:“兄弟还是这般一丝不苟,那我问你,若这些人是燕京百姓,你当如何惩处?”
汉服青年扇子停了下来:“若是燕京百姓,自然是杀人者死,打人者徒!”
女真贵族微微皱眉道:“那这群殴致死?”
汉服青年道:“群体故意殴杀,尽数徒刑十年!”
女真贵族眉头皱得更紧了!
汉服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升斗小民的断案之律,看看就好,与兄长这边无涉,兄长不必有对比之意!”
女真贵族手一挥,似是下了什么决定。
大声道:“身为大金皇室,不思报国,却横行街市,殴杀官员,今判廷杖五十,即刻执行!”
转头又对着汉服青年道:“如此兄弟以为如何?”
汉服青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笑道:“兄长处世得宜,小弟佩服!”
赵眘站在屋顶心中冷哼,杀了人,打板子便了事了,连徒刑都没有,好生轻巧!
然而围观之人反应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纷纷鼓起掌来,为判大宗正寺事的决断而欢呼!
赵眘皱眉不语,且不论他难以理解中都人的想法,单从结果论,此人一番作为,让中都人对皇室的怨气尽数消散,那自己一整日的辛劳岂不化为了泡影!若是这一顿板子之后黄带子不再作恶,而是与百姓和平共处,那说不得中都人还会拥护皇室!
“宗正寺人手有限,还请兄弟借些人手来作廷杖之刑!”
“兄长有言,小弟岂有不从之理!”
不多时,噼里啪啦打屁股的声音在场中响起!
行刑还需要不少时间,那女真贵族对着屋顶上的赵眘喊道:“陆使君,何不下来一叙!”
赵眘哈哈一笑,一跃而下,来到两人面前!放在系起的攀膊,顿时从一个赳赳武夫,变成了一个儒雅君子!
女真贵族赞道:“好胆色!”
赵眘笑道:“两位气度不凡,总不至于加害于我!”
汉服青年也微微一笑,对手下人道:“搬三把椅子来,奉茶!”
燕京府衙中这些衙役颇为散漫,但在这青年面前,却显得十分勤勉!一炷香的功夫,座椅茶桌俱已备齐,有一汉人儒生打扮之人在一侧煮起了茶!
赵眘斜眼一瞧,居然是大宋的点茶之法,自从由利州进京兆府,便再没试过这点茶之法,不讲究的便是些茶沫子汤,讲究些的便加些油酥,贵族则会加些肉汤,甚至里面会有些肉!虽然看着富贵,却显得过于粗鄙,味道更是重而不爽!
今日见这点茶之法极为正统,炙茶、研茶、调膏、击拂、作画。丝毫也不曾马虎,不禁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奉上茶来时,只见茶沫挂壁不下,中作骏马之图,自成一个小世界,令人叹为观止!
见赵眘一直看着点茶,汉服青年道:“陆使君乃是宋人,不知这点茶之法是否合君之眼!”
赵眘笑道:“真乃茶道正统,便是临安有这等手法的,也是不多!”
青年脸上露出些微得意之色:“此人乃是我从临安请来的,叫做陆寻,今日得使君称赞,倒也不算白花了银子!”
那陆寻与青年点头致意,又向赵眘点头致意!
赵眘心中一凛,这话并非单纯是炫耀此人的技艺,而是告诉赵眘,临安在他们眼里,不过如自家庭院一般,随意出入!
该死的赵构与秦桧!
不过片刻之间,赵眘笑容再次现于脸上:“但见两位公子气度不凡,却不知姓名!敢问……”
汉服青年一拍脑袋:“瞧我,当真是失礼至极,在下完颜雍,忝为燕京府尹,这位是我族兄完颜宗贤,任判大宗正寺事!”(注一)
赵眘神色一僵,对着完颜雍道:“你是完颜氏?”
完颜雍呵呵笑道:“怎么?不像吗?难道完颜氏就该打打杀杀,粗鄙不堪?兄长,我可不是说你啊!”
完颜宗贤抚平了身上锦袍的褶皱,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赵眘微微摇头:“恕在下直言,阁下温润如玉,确实不像北国男子!”
完颜雍哈哈大笑:“也不知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权且当作夸吧!”
赵眘微微眯眼,此人的肚量远非常人能比!
“在下今日胡闹,不知府尹大人欲怎生处置我!”
完颜微微凝眉:“若按大金律法……你又不是金人,用什么大金律法!抛开律法不谈,你今日所为,我是极为赞同的,恨不能亲手为之,只是没有阁下的魄力!兄长,你说呢!”
完颜宗贤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盏中画马皱成数条白线。
见他只顾吃茶,并不答话,完颜雍笑呵呵解释道:“这些人本该兄长来管,我说恨不能亲为,兄长定然是发怒了!”
完颜宗贤却回了两个字:“没有!”
完颜雍再次解释道:“我兄长极为大度,他说没有生气,定是没有生气!你说我是君子,兄长才是言行如一的君子!”
赵眘看着完颜宗贤道:“宗正大人,我瞧你不过而立之年,却位至至尊,那完颜鲁德却年纪甚大,不知为何!”
完颜宗贤放下茶盏:“少卿大人总管宗正寺事宜,然而问题你也看到了,因此陛下让我来整顿一番,但一直没有好的契机,今日反说要谢谢你了!”
赵眘郁闷不已,自己快意恩仇,顺便促发点阶级矛盾,不想反成了完颜宗贤手中之刀,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既然要挥刀,何不尽数斩之,打个板子不疼不痒,又有何用!”赵眘问道。
完颜宗贤长叹一口气:“宗室之事,哪有这般容易,今日只能杀鸡儆猴,约束行为,钝刀割肉,图后再计!若是下手太狠,说不得明日里我就要人头搬家!我死事小,日后宗室再起作乱,又有何人去制止,有我身死在前,只怕再无人敢下手了!”
赵眘默然,此人果然是君子,心中有感,便有所言,丝毫不遮掩。
“大人将此事告知我一个宋人,似乎并不合适!”
完颜宗贤微微一笑:“将烂疮遮掩起来,便没有了么?不如敞开来,深剜烂肉,或可治愈!”
赵眘肃然起敬,话谁都会说,只是真正这般做事的,便极少了,他甚至想将此人带去大宋效力!对于完颜雍,却从未有这种想法,或许此人能力更强,但他眼中的深邃,甚至连赵眘都看不懂!
“我大宋也有烂疮,可惜却没有阁下!”这只是一句感慨,完颜氏自然不会去大宋效力!
完颜雍佯怒道:“陆使君怎地还当我的面招揽我大金的人呢!”
赵眘哈哈笑道:“怕府尹大人相召,以攻代守耳!”
两人相视而笑,伴着场间噼噼啪啪的打屁股声响,倒也是相映成趣!
“陆使君来此,不知有何教我!”完颜雍笑眯眯问道。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此闲逛!”赵眘回道。
完颜雍哂笑道:“陆使君可不如我兄长这般君子人物,言语间不尽不实!”
赵眘呼天抢地:“府尹大人冤煞我也,我最是赤诚君子,临安百姓便是明证!”
完颜雍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前些日子已经有宋使来此,备说新皇之事,今日南朝并无异动,想来使君并无国事相访!”
赵眘笑道:“国书已然送进宫去,大人自去查阅便是!”
完颜雍摇头笑道:“我不曾看过国书,若真想看,皇兄倒也不会藏私,但我不看也知,其中并无什么实质内容,这封国书,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赵眘心中一惊,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变化:“国书都不信,不知大人又觉得在下此来为何?”
完颜雍笃定道:“探听消息!”
“探听何种消息?”
“对南朝的态度以及武备!”
“又是为何?”
“或为御守江淮,或为北伐中原!”
完颜雍说出这句话时,两眼死死盯着赵眘的眼睛,在他设想中,对方的眼中,一定会出现惊慌失措或者惊恐万分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赵眘憋红了脸,猛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似乎此生都没听过这般好笑的笑话!
完颜雍与完颜宗贤全然没有发笑,只是看着他。
“使君为何发笑?”这句话殊无半点询问之意,只是对方笑够了,接个茬,方便说后面的话!
“大人说那个守御江淮我还能忍!”赵眘抹着笑出的眼泪道,“但是说到北伐中原便着实忍不了了!”
“那是为何!”
“我大宋的宰相是你大金派来的,这件事整个大宋都知道,难道你还假作不知么?哈哈哈!君子!”
完颜雍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你们想换相,来此试探我朝意见!”
赵眘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我大宋若要换相,为何要问大金的意见当真是奇谈怪论!”
完颜雍淡定道:“绍兴和议有言,不得随意换相!南朝换相,自然要来此报备!”
“有这事?我怎不知!许是我官职太低,这等大事非我所能知!”赵眘愕然道。
完颜雍在赵眘脸上看不到任何作伪的神情,但他并不在意,他认定此人在装疯卖傻!
“第三,你不是陆游!”完颜雍的眼神如千年寒冰般直刺人心!
赵眘心头警兆大作,难道身份暴露了吗!他们定然不会放自己活着回宋!冷汗自发根间涌出,顺着后背而下,周遭声音尽数消失,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赵眘气息渐敛,内劲运于足下,只待一言不合,便即逃离此间!
完颜雍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意料中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气,此人万般淡定,不论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语,他都是云淡风轻,从容应对。而此刻,第三点说出,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变化!
倏尔,赵眘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两点已经够离谱了,不承想还有更离谱的,大人,您这天马行空的想象,若不去写话本,着实可惜了!”
见他须臾间再次恢复了淡然,而后再次嘲讽回来,完颜雍心中暗叹好一个人才绝顶!
而在赵眘心中,在这须臾之间,反复盘算自己来此的行径,并无半分疏漏,正疑惑间,见到了完颜雍松的那口气,至此确定,自己的身份并未暴露,至少没有实证!因此才大胆嘲讽了回去!
完颜雍叹了一口气:“阁下以为,我没有实证吗?”
注一:历史上完颜宗贤在完颜亮政变时被杀,作为金人中难得的贤臣,再给他一些施展才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