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星墨照旧和邬星沚住同一间厢房。
房内仅燃了一支灯烛,微弱暖黄的光细细散发,将正向床榻边走近的男子脸庞衬得朦胧不清。
床榻上人影翻了翻,紫眸微动,视线依次掠过对方清晰颔线下突起的喉结、亵衣领半掩的锁骨、云朵一样蓬松的发梢和一截由束带捻出的窄腰,几乎要把人从头到尾描一遍。
已经习惯被邬星沚紧紧盯着看,未觉丝毫不妥的邬星墨往床榻边沿一坐,抬手准备盖灯罩,又突然想起什么。
偏脸,另一只手轻轻戳邬星沚。
“鸡汁包。拜托你件事。”
邬星沚紫眸眯了眯,顺势握住对方送上门的手。
男子侧躺着的姿态极放松,柔软烛光堪堪镀在他身上,毛茸茸地发亮,而那一双尾梢飞扬的眼睛半垂着细密长睫看人时,更是显得比往常还要无辜乖巧。
……像童话故事插图里蜷在壁炉旁软垫上打盹儿的黑色喵。
邬星墨想,没注意黑色喵正盯着他衣襟口一块因姿势问题袒露的肌肤轻微磨牙。
手指被捏了捏。
“哥是想说钱府的事么?”
“……”
邬星墨:“是。”
这黑色喵未免太过聪明。
紧接着,邬星墨还未组织完接下来的措辞,邬星沚就继续道:“爹娘不知晓。”
邬星墨一愣。
“什么……?”
邬星沚垂眸,一处一处捏对方分明的指节,压着调调的嗓音使其语气听起来平稳而理所当然:“爹娘不知晓我将灵元给了哥。我没同他们讲。”
邬星墨看着他。
“不知晓我将灵元给了哥”……
又是心脏被揪一下的感觉。
脑海里一时间纷乱地掠过许多念头,半晌,邬星墨才低声道:“……抢了便是抢了。你怎么比我还紧着找补。”
邬星沚坐起身。
“哥。我从不觉得是抢。”
“爹娘这两年也很忧心你,”他说,往前挨近些许,投在墙面上两道影子几乎相贴。
“哥的厢房碧螺姐姐日日有打扫,娘每次用膳都给哥留一副碗筷,爹也将哥最喜欢的那套书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娘说,哥终有一日会需要回邬家歇息的。”邬星沚用指腹蹭着手里温度,紧紧盯着对方眼眸慢慢道:“哥是邬家大少爷,永远都是。”
“进内门后不方便再与家里通信,我已快一月没寄家书了。刚巧如今做委托有机会……等事情解决完,哥便与我一起寄一封吧。”
“……”
邬星墨很长一阵没接话。
——他原以为那段日子的幸福和好不容易重新拥有的亲情只是老天同他开的一个玩笑,他本来已经躲去了八荒宫。可邬星沚花两年时间锲而不舍地追上来,甚至没有过问他抢灵元的缘由,只是陪在他身边告诉他说,邬家一直留着他的位置。
邬星沚见对方迟迟不答,又小声补充:“你再不寄家书,娘得把爹揍了。她日日念叨,讲是爹将你吓跑的。”
邬星墨无意识垂眸。目光触及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不自觉笑了笑。
终于开口:“……娘揍爹的理由也不差这一个。”
邬星沚闻言,唇角勾了勾。
“那倒没错。”
知晓对方这是同意了,邬星沚放下心来,握着他手重新躺下。邬星墨转脸要灭灯烛,刚一动,衣角被人拉拉。
他回头,对上邬星沚一双期待的眼睛。
“……”
床榻沿的人影安静片刻,俯身靠近。
还带着些微湿气的茉莉清香有点发涩,轻轻沾染在邬星沚唇角,留下一小块柔软触感。属于对方的体温似乎也随着这个吻氤氲进了心脏,邬星沚不由自主握紧邬星墨的手,看着他红眸听见他低声说:
“晚安,鸡汁包。……若被那妖鬼拉进去了,记得一切小心。”
邬星沚喉结滚了滚。
……这算亲。不算吻。
接吻……肯定是另一种感觉吧?
距离过近,心底不可言说的情愫与渴望翻涌,邬星沚几乎想得寸进尺抬手将人直接扣在怀里。但最后,也只是轻吐一口气,道:
“……嗯。哥,一切小心。”
—————————
厢房门“吱呀”推开一道缝。
泉鼎掐诀点燃屋内灯烛。亮光瞬间铺散开,映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看样子那妖鬼今晚挑了两个人下手,阵法随机将万墨、万沚都换去了。”
“哦~”
他身后,白沙和许漪已经迫不及待挤进门如愿以偿瞅见了同榻而眠的邬星墨与邬星沚,她们诡笑着挨在泉鼎旁边,照旧用眼神开始加密通话。
带着小石紧随而至的柏晓飞同邬星墨与邬星沚自小相熟,没忍住担忧问:“……泉鼎仙师,这二位真的能安然无恙醒来吗?那妖鬼此前已吃了许多魂魄,也不知实力如何,我老觉着不放心。”
“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可以。”
泉鼎说着,领一行人去到床榻边。
“柏主簿,麻烦将法器给我。白沙、易绪,你们俩护法,我来寻那妖鬼位置……拖久了易生变故。”
“是。”白沙、许漪齐声应道。
泉鼎接了法器在原地掀袍坐下,白沙、许漪很快坐到他两边,掐诀护法。
丝丝缕缕灵气由法器牵引融入地面画的阵法中,开始凝成一条虚无缥缈的纱线,一点一点探出厢房窗口。
—————————
宋……墨。
土路长满凌乱杂草,被黑夜粘稠的颜色涂得混沌,模模糊糊在晃。突然视野剧烈地一抬,闯入一张脸。
“——宋清墨。”
那张脸狠狠掐着他下巴,五官明明是不太清楚的,却又一眼便能认出是谁。
“宋清墨。你刚刚说什么?”
双臂的感觉像是有人架着他。太阳穴一阵眩晕,山间特有的土腥气渐渐灌入鼻腔,邬星墨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久远的记忆似乎挣扎着从泥泞中爬出来了。
——如此斑驳不堪、如此扭曲。
湿湿嗒嗒地狞笑,得意一样地冲他说“好久不见”。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邬星墨一时间想不起来。不过有些细节倒是一如既往地清楚。
那天,宋贤明带一家人去某交好新开的农庄参加落成仪式。大人们要在屋内谈生意,撵小孩出屋让他们自己玩,宋景明就指着他笑着对农庄老板儿子介绍说,看,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厚颜无耻赖在我家的人,和那个小三一样不要脸。
然后自己说了什么?
邬星墨目光慢慢地在掐他的宋景明脸上转,听见自己平静而讥讽的声音:
“……我说。你很可怜。宋贤明把你当摆件,景阿姨把你当奖状,你有爸有妈,但比我这个孤儿还可怜。至少我以前拥有过爱,而你没有——并且你这辈子都不会有。”
宋景明本就阴冷的神情越发恐怖。
“宋清墨!”
被农庄老板儿子兼宋景明好友扭着、明显处于下风局面的少年声音沙哑,却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啊?”他道。
“我根本不会恨你那样讲我,宋景明。因为你和你爸比起来差远了。你爸是纯恶心,但你恶心的同时还可悲。我只会怜悯你,你明白吗?”
咚!
话音刚落,扭着邬星墨的少年就将他直接掼摔在地。杂草丛生的土路藏着不少碎石,硌得邬星墨摁在地上的指尖收紧了些。
“你爸是太忙了?养条宠物连牙都不拔干净。”
少年皱眉问宋景明。
宋景明盯着被摁在地上的邬星墨。
“你倒提醒了我,”他说,“宋贤明没空,我有空啊。……喂。”
邬星墨漆黑眼眸挪了挪,与宋景明对视。刚开始那种眩晕感和切入感已经彻底消散,周遭一切的一切——不论是傍晚浑浊的天空,还是贴着他面颊的泥地,都出人意料地真实。
他肯定是记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大脑不知为何一片空白,搜寻不出那段记忆。
像是被人封住了。
邬星墨想到那只妖鬼。
先让猎物重温一遍痛苦……给个巴掌再赏颗甜枣么?
贴在后背的符纸暂时没动静,意味着妖鬼还没寻到,他不能现在扯掉醒来,只能继续跟着由记忆拼接出的梦境往下走。
更糟糕的是,还无法主动干涉梦境剧情——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将他魂魄抽出来硬塞进了设置好的程序中强制运行。
……啧。
邬星墨看着宋景明那张脸,摁在地里的指不由得蜷了蜷。
在心里无声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