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軏暴毙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掀起了更大的波澜。然而,未等这波澜彻底扩散开来,另一件吸引满京城目光的大事发生了——历时数月、跋涉千里的南归队伍,终于在这一日的晌午,抵达了京城。
北京城的正阳门外,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礼部的官员穿着簇新的袍服,按品级肃立在道路两侧。旌旗仪仗在初夏的微风中猎猎作响,阳光下,盔甲鲜明的京营兵士持戟而立,努力维持着威严的场面。看热闹的京城百姓被拦在更外围,人声鼎沸,踮着脚尖,伸长脖子,都想瞧瞧这支承载着“天子仁德”和传奇色彩的队伍。
林锋然高坐在正阳门城楼之上,身着绛纱袍,头戴翼善冠,面前垂着珠帘,保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与距离。他的目光,却早已越过脚下喧嚣的仪式队伍,投向了官道的尽头。
心跳,不受控制地有些加快。既有对终于解决一桩大事的轻松,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与期盼的复杂心绪。他在等一个人。
终于,在扬起的淡淡烟尘中,队伍的先导骑兵出现了,随后是护送的精锐,再然后,才是那些历经风霜、面容憔悴的南归官员及其家眷们的车驾。车轮碾过平整的御道,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与两旁鲜亮的仪仗和喧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队伍缓缓行至城楼下,按照礼制,所有车马停下,人员需下车步行入城,以示对皇权的尊崇。官员和家眷们纷纷从各自或简陋或稍好的车驾上下来,按照指引,排列成行,准备叩拜城楼上的皇帝。
就在这一片混乱而有序的人流中,林锋然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一个身影。
江雨桐。
她走在女眷队伍的靠后位置,身上穿的,竟还是数月前在塞外分别时那身洗得发白的淡青色襦裙,只是如今看来,颜色更显灰败,裙摆甚至带着长途跋涉留下的污渍和些许破损。在周围一些刻意换上最好衣饰、试图在御前留个好印象的女眷衬托下,她这身打扮,寒酸得刺眼。
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全貌,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和梳理得简单却整齐的发髻,上面没有任何钗环首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显是长途劳顿尚未恢复,但脊背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城楼下的欢呼声、礼乐声、官员的唱喏声,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锋然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记得分别时,她虽处境艰难,眼神里却还有一股不屈的锐气。而此刻,隔着珠帘和遥远的距离,他只能感受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一种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起来的疏离。
她本该……她本该受到更好的待遇。是他,用一道轻飘飘的圣旨,将她从可能获得的安稳中重新拉回了这纷繁复杂的漩涡中心。
“陛下,”礼部尚书在一旁小声提醒,“百官及南归人等,已准备就绪,恭请陛下训示。”
林锋然回过神来,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早已由翰林院拟好的、充满套话的嘉勉诏书。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的器具传下去,洪亮而威严,充满了帝王的恩典与气度。但他自己却觉得,这声音空洞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着他与楼下那个女子之间,已然无法跨越的身份鸿沟。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南归人员被礼部的官员引导着,从正阳门旁的侧门依次入城,分别安置。林锋然在百官簇拥下起驾回宫,銮驾庄严,扈从如云。
回到紫禁城,又是一系列繁文缛节。接见南归官员代表,听取带队官员的正式汇报,颁发赏赐……林锋然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一切,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好不容易熬到所有官方程序走完,已是下午时分。林锋然立刻对舒良吩咐:“去,请江姑娘到乾清宫偏殿……就说朕有些塞外的细节,想私下问问,以补起居注之缺。”
还是那个蹩脚的借口,但此刻似乎也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了。他需要见她,必须见她,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
乾清宫偏殿,比正殿规模小些,陈设也相对简单,通常是皇帝临时休憩或私下召见个别臣工的地方。林锋然特意吩咐人搬走了那些显示威仪的庞大屏风和香炉,只留下必要的桌椅,又让人点了气味清雅的檀香,试图让环境显得不那么压抑。
他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时不时飘向殿门方向。等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他 rehears 了许多遍开场白,想解释,想道歉,想表达感谢,但每一套说辞在脑海里过一遍,都觉得苍白无力。
终于,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舒良的通传声:“陛下,江姑娘到了。”
“宣。”林锋然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殿门被轻轻推开,舒良侧身让进一人,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并从外面将门虚掩上。
江雨桐走了进来。
她显然已经稍作梳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但依旧是素淡的浅蓝色,没有任何纹饰,头发也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她低眉顺眼,步履轻盈,走到殿中距离林锋然约一丈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依足了宫规,深深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地。
“民女江雨桐,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两人隔开。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共历生死的亲近,只有臣民对君王的、无可指摘的疏离。
林锋然准备好的所有话,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那个单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尴尬。
“平身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看座。”
“谢陛下。”江雨桐谢恩,起身,却并未依言就坐,只是垂首站在原地,轻声回道,“陛下面前,民女不敢坐。”
林锋然皱了下眉,想说“朕让你坐你就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任何带有命令或亲近意味的话,在此刻这种刻意营造的君臣氛围下,都可能显得怪异甚至轻浮。
殿内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只有檀香的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在两人之间。
“这一路……辛苦你了。”林锋然最终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话题开头,语气干巴巴的。
“托陛下洪福,一路虽有波折,终得平安抵京。不敢言辛苦。”江雨桐的回答依旧是标准化的客气,滴水不漏。
林锋然感到一阵气闷。他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带着几分讥诮和清醒指出他的困境,甚至像在塞外时那样,直接表达不满,也好过现在这样,用完美的礼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试图寻找突破口:“塞外分别时,情况仓促,许多事……朕也是不得已。你能平安回来,朕……心甚慰。” 他终究还是把“我很担心你”这几个字,换成了更符合皇帝身份的“心甚慰”。
江雨桐微微屈膝:“劳陛下挂心,民女愧不敢当。陛下派兵接应,恩同再造,民女没齿难忘。”
又是感恩,又是客套。林锋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像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频道上,怎么也对接不到一起。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睑,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藏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他忽然想起袖袋里那张被她抄录诗句的纸笺,那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超越君臣身份的、私密的联系。他几乎要忍不住拿出来问她,为何当初赠他那样的诗句,如今却又如此冷漠。
但他不能。那样只会让场面更加尴尬。
“朕……”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他想问她在塞外经历了什么,想问她对如今朝局的看法,甚至想告诉她张軏暴毙的消息和他面临的困境……但所有这些,在眼下这种氛围里,都显得不合时宜。
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一路劳顿,先好生歇息吧。皇后已为你安排了住处,有什么需要,尽管向皇后禀明。”
“是,谢陛下恩典。民女告退。”江雨桐再次深深一拜,动作流畅标准,没有一丝留恋,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了偏殿。
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她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林锋然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
林锋然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偏殿里,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檀香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沉闷起来。他本以为这次见面能缓解些什么,却发现,反而增添了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物是人非”的怅惘。
而就在他沉浸在这份莫名的失落中时,舒良又一次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惊惶。
“皇爷,”舒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刚……刚传来的消息,派去惠安伯府探视张軏的太医回禀……张伯爷的死因……疑似是……是中毒!”
(第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