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疆的两封书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块巨石,在大明朝堂掀起滔天巨浪之后,其深藏的涟漪,终于也荡进了紫禁城深处那最孤寂冷清的角落——南宫。
相较于那封在平台引发激烈争吵的“疯癫国书”,钱皇后收到的那封家信,送抵的过程更加隐秘和艰难。它没有通过正式的驿传系统,而是由那位曾面见林锋然的礼部主事周永,几经辗转,通过一位信得过的老太监,悄悄带入了南宫。
此时的南宫,已非往日帝后所居的恢弘殿宇,更像是一座精致而冰冷的囚笼。朱红宫门紧闭,侍卫林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希望。钱皇后在此“奉养”太上皇,实则与软禁无异,行动受限,消息闭塞,日夜忧思,以泪洗面。
当她从老太监手中接过那封皱巴巴、带着风尘和陌生气息的黄麻纸时,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握住。屏退左右后,她迫不及待地、又带着巨大的恐惧,展开了信笺。
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熟悉的是某些字的骨架结构,陌生的则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仓促、无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直白和脆弱。
“皇后卿卿见字如面:”
开头的称呼让她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眨着眼睛,贪婪地往下读。
“朕……我在此处,身体暂且无恙,衣食虽粗陋,亦能果腹,勿要过忧。”
看到“无恙”、“果腹”这样的字眼,她稍稍松了口气,但“粗陋”二字又让她的心狠狠揪起。她的陛下,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北地风寒,远胜京师,卿素体弱,务必备足暖裘,炭火亦不可省,千万保重,勿以我为念。”
这絮絮的叮嘱,如同寻常百姓家丈夫对妻子的关怀,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暖意,却又倍感心酸。他自身难保,却还在记挂她的冷暖。
“听闻京师无恙,新君已立,于少保力挽狂澜,我心甚慰。此乃社稷之福,卿亦当安心。”
读到此处,她心中五味杂陈。欣慰于江山得保,却又为丈夫的处境感到无尽的悲凉。
接着,信的内容开始变得更加……“奇怪”,却也更直接地撞击着她的心扉。
“此地甚是无趣,日夜思念京师美食……咳,思念卿之安康。偶得一二野味,烹制之法粗陋,远不及宫中万一,更不及卿之……”
这里似乎顿了顿,墨点有些晕开,仿佛写信人不知该如何措辞,最终写下的是:
“……更不及‘老婆’你做的红烧肉滋味之万一。”
“老婆”?!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中了钱皇后!这是何等俚俗、何等直白、甚至有些轻佻的称呼!这绝不可能出自自幼接受宫廷礼仪教育的皇帝之口!他从来只会称她“皇后”或偶尔私下唤她闺名,何曾用过这等市井夫妻间的称谓?
还有“红烧肉”?这虽是一道菜肴,但陛下往日膳食精细,何曾会对一道如此普通的家常菜念念不忘,甚至写在信中?
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痛和领悟!
他不是在胡说!他是在用他最本能、最直白、甚至可能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亲密”和“接地气”的方式,在向她倾诉!这两个突兀的、不合礼制的词,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绝望、依赖和……苦难?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被困在苦寒之地、思念妻子、思念家乡菜、却连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的可怜人!“老婆”和“红烧肉”,或许就是他此刻所能想到的、关于“家”和“温暖”最极致的象征了!
他得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才会变成这样?才会写出这样的词句?
钱皇后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将那信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感受到远方丈夫的温度和痛苦。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
她再次展开信纸,看着最后那几句:
“草原星光虽灿,不及宫中灯火温暖。盼重逢之日,虽遥遥无期,然此心南望,未尝一日或止。” “纸短情长,万望珍重,待我……归来。”
“待我归来”……这四个字,像是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点燃。
是的,他要归来!他还在盼着归来!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说了怎样奇怪的话,他都是她的丈夫,是大明的太上皇!她不能放弃!朝廷可以争吵,新君可以猜忌,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一个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赎他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朝廷指望不上,那些争论她早有耳闻。她只能靠自己!
她猛地站起身,擦干眼泪,目光变得异常坚定。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些曾经装满珠宝首饰的匣子。凤钗、步摇、玉镯、耳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每一件都记载着曾经的荣宠和时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开始一件件地取出,用一方干净的锦帕仔细包好。
“来人!”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贴身的宫女怯生生地进来,看到皇后红肿的双眼和摊开的珠宝,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
“将这些,”钱皇后将包裹递给她,声音低沉而清晰,“想办法悄悄送去宫外,寻可靠的当铺或珠宝商,全部变卖折现。记住,要快,要隐秘,不要让人知道是宫中之物。”
宫女惊呆了:“娘娘!这……这都是您的体己啊!而且宫规……”
“顾不了那么多了!”钱皇后打断她,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光芒,“这是救命钱!是为了迎回太上皇!快去!若有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宫女被她从未有过的严厉震慑,不敢再多言,颤抖着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钱皇后如同疯魔了一般,开始变卖她所能变卖的一切。名贵的书画、古玩、瓷器、甚至是一些御赐的绸缎……她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将它们在宫外折换成金银。南宫本就冷清,她的举动又极为小心,一时竟未被外界察觉。
她甚至开始节衣缩食,缩减自己宫中一切用度,将份例钱也一点点省下来。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眼神始终是亮的,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希望。每凑够一笔钱,她就觉得离丈夫归来更近了一步。
然而,她的举动,真的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吗?
司礼监太监兴安,作为景泰帝安在南宫的“眼睛”,早已将钱皇后异常的举动看在眼里。他并未立刻阻止,只是冷眼旁观,并将一切详细记录,秘密报给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朱祁钰看着兴安呈上的密报,面色阴沉。皇嫂变卖家产以求赎兄?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朝臣们又会如何议论?
他感到一种被逼迫的恼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
“看着点,别让她闹得太难看。”朱祁钰最终冷冷地吩咐道,“至于赎人之事……非是朕吝啬,实乃国事为重,需从长计议。岂是妇人变卖些许首饰所能解决?天真!”
兴安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而与此同时,瓦剌营地中,林锋然对北京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依旧在伯颜帖木儿的监视下,过着半囚徒半“顾问”的生活。他的“卫生改革”小有成效,疫情被控制住后,他在普通士兵和妇人中的声望悄然提升了一些。
他也隐约感觉到,也先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不再仅仅是看待一件“有趣的废物”,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里,会带上一丝探究和……算计?是因为那封“疯信”起了作用,还是因为“黑莲军”的出现,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这天傍晚,伯颜帖木儿忽然又把他叫了过去。这一次,不是在开阔地,而是在伯颜帖木儿自己的帐内,只有他们两人,甚至亲兵都被屏退。
伯颜帖木儿拿出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铺在桌上,指着大明北疆的几个关隘,语气看似随意地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大……数据’?分析?若是分析这些关隘,你觉得……从哪里入手最容易得手?”
林锋然心中猛地一凛!也先果然还没放弃南下的野心!他这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从自己这里套取情报?
他背后瞬间冒出冷汗,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种半疯癫半认真的状态,开始指着地图胡扯:“这个嘛……要看……综合评分!比如,守将的KpI完成率、城墙的耐久度指数、粮草的库存周转率、还有士兵的……幸福指数?对!幸福指数低的关卡,容易被打败!”
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偷偷观察伯颜帖木儿的表情。伯颜帖木儿听得眉头紧锁,显然完全不懂什么“KpI”、“周转率”、“幸福指数”,但似乎又觉得这些词很“高深”,没有立刻打断他。
就在林锋然绞尽脑汁地应付伯颜帖木儿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似乎有紧急军情送达!
伯颜帖木儿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冲出帐外。
林锋然也好奇地跟了出去。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背插令旗的瓦剌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来,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对着闻讯赶来的也先和众将急报:
“禀太师!大同、宣府方向急报!明军……明军突然大规模异动!大量精锐骑兵和战车出关,正在向北快速推进!看旗号……是……是杨洪和范广的部队!”
“什么?!”也先大吃一惊,“于谦想干什么?主动出击?他哪来的胆子?!”
传令兵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惊疑不定之色,补充了一句更让人震惊的话:
“而且……而且明军打出的旗号……除了‘杨’、‘范’等将旗,还有……还有一面巨大的……‘代天巡狩,迎复銮驾’旗!”
迎复銮驾?!
这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也先、伯颜帖木儿,以及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瓦剌将领耳边!
也先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刚刚从帐内走出来、还一脸茫然的林锋然!
明朝竟然主动出兵了?!目标直指……迎回他们的太上皇?!
这一刻,也先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衅的愤怒和……重新燃起的、对眼前这个“废物”皇帝的巨大兴趣!
林锋然傻傻地站在原地,完全搞不清状况。
迎复銮驾?谁?迎我?于谦疯了?!
(第10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