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咽气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指甲掐得我生疼。他身子在破木板床上绷得像一张弓,混浊的眼珠直勾勾瞪着我。
一口浓痰在喉咙里嘶嘶作响:“水根,记牢红、白、撞、煞的法事…千万…千万莫接…”
那“莫接”两个字,他几乎是嚼碎了,混着血沫子喷出来的。
我那时年轻,心气高,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自认也见过些场面,心里对他这临死前的恐惧颇不以为然。
红白撞煞?听着是凶险,不过是死人跟前办事,多加几分小心就是了,还能凶过我们茅山弟子掌心雷的印诀?还能恶过我们代代相传的符剑?
师父下葬后没多久,邻村姓王的富商就找上了门。
他儿子死得极惨,说是夜里走山路,不知怎的栽进了沤粪池,捞上来时,整个人都泡发了,面目肿得认不清,偏偏嘴角还咧着,像是在笑。
更要命的是,这王少爷死的时辰,正好是阴历十五子时,又是横死,又冲了红煞和白煞,正是最犯忌讳的红白撞煞。
王富商出手阔绰,沉甸甸一袋银元砸在桌上,哗啦作响,映得我这破草房都亮堂了几分。
他老泪纵横,只求我能给他儿子做一场超度法事,让他能安心上路,别在下面受苦,也别回来搅扰家门。
我看着那袋银元,喉咙有些发干。
师父的叮嘱在耳边响了一下,旋即被银元的碰撞声压了下去。
我想,师父大概是老了,胆子也小了。
这法事凶是凶,可我陈水根一身本事,还镇不住一个刚死的枉死鬼?
“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准备东西,今晚开坛。”
王家的灵堂就设在他家后院临时搭起的大棚里,白惨惨的灯笼挂了一溜,夜风一吹,晃得人心慌。
正中一口黑漆棺材,还没盖棺,王少爷那肿胀发青的脸露在外面,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愈发显得瘆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却压不住隐隐约约、从棺材缝隙里渗出来的那股子尸臭混合着粪池的沤烂味儿。
我定了定神,指挥着王家的人按方位摆好香案,供奉上三牲祭品,七星灯,桃木剑,符纸朱砂一一备齐。
又让他们用墨斗线绕着棺材弹满经纬,防止尸变。
时辰快到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刻。
我挥手让所有闲杂人等都退出灵堂,只留我一人。
灵堂内顿时死寂一片,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还有我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呜咽咽,像是很多人在哭。
棚子被吹得哗哗作响,白灯笼疯狂摇摆,光影乱颤,映得棺材上那条墨斗线忽明忽暗。
我深吸一口气,拈起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口中念念有词,准备插入香炉。
就在这时“砰!”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从灵堂入口处传来。
我猛地抬头。
只见昏暗的灯笼光下,八个高大僵硬的身影,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并排立在了那里。
它们身上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泥污的寿衣,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一种死寂的青灰色。
而最让我头皮炸开的,是它们的脖颈之上空空如也!
八具无头尸,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脖颈处的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掉的,没有血迹,只有干枯发黑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颈骨。
它们动作僵硬却协调,“嗬……”仿佛同一口气息从八个空腔子里挤出,带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腐烂的味道。
紧接着,八具无头尸同时迈步,沉重的脚步落地无声,却又震得我心头狂跳。
它们肩上,扛着一口棺材。
一口大红色的棺材,红得像是用刚刚凝固的鲜血漆成,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湿漉漉、黏腻腻的光泽。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邪性的红棺。
无头尸抬着血棺,一步步朝着灵堂中央走来。它们无视了墨斗线,无视了香案,无视了我这个活生生的茅山道士。
沉重的红棺仿佛没有重量,又被它们抬得异常平稳。
我浑身冰凉,握着桃木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师父临死前的脸和那句“千万莫接”在我脑子里疯狂叫嚣。
我想动,想掐诀,想呵斥,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像是冰冷的藤蔓,将我死死缠住。
无头尸群抬着红棺,径直走到王少爷那口黑棺旁边,无声无息地将血棺放下。
“咚。”
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我胸口。
随后,八具无头尸同时后退一步,依旧并排站立,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守着那口血棺。
灵堂里死寂得可怕。
烛火不知何时变成了幽绿色,跳跃着,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棚布上,张牙舞爪。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血棺。
棺材盖,没有钉棺钉。
它就在我的注视下,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自行向一旁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浓烈、更陈腐的尸臭,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寺庙里年久失修的木头和某种香料腐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从缝隙里涌了出来。
一只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搭在了棺材沿上。
那手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指甲又长又黑,蜷曲着,皮肤是那种在墓穴里埋了多年的蜡黄色。
我心跳骤停。
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同样破烂的黑色寿衣,身形干瘦。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那张脸……
我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蜡黄,干瘪,布满深重的皱纹,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眼珠子像是两颗磨砂的玻璃球。
这张脸,我认得!
是三年前,据说在外做法事时遭遇不测,连尸首都没能找到的师兄,赵大有!
他明明已经死了三年!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种方式?
师兄僵硬地扭动着脖颈,发出“咔吧咔吧”的骨头摩擦声。
他那双空洞的玻璃珠子眼睛,缓缓转动,最终,定格在我脸上。
然后,他咧开了嘴。
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洞和几颗残存的黑黄色牙齿。
一个极其扭曲、极其诡异,混合着深深怨毒和一丝嘲弄的笑容。
他看着我,用那空洞的、仿佛从九幽地狱里传来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师弟。”
“好久不见。”
我牙齿打颤,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恐惧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